几日后,贵妃宫里便收到件吞日金蟾的琥珀雕。那金蟾静静伏在案上,浑然天成的奇崛此刻成为自然的身形。蜜糖般温润富贵的金色透着尽数涌向蟾口的光线——赤色杂质仿佛在被吞吐、吸纳,灼灼如真阳。
绝妙。
世间祥瑞、财气与不朽的日光,此刻仿佛都被这蟾雕纳于腹中。
那样刁钻的材料,居然让这位楚司珍破了局。贵妃——刘霜清对这样宝贝爱不释手。她都有些舍不得送人了。
“娘娘,人都说‘雁引愁心去’,我瞧着,你那满腔愁心倒是都叫这鹤给引走了。”她身旁的姑娘,也就是先来找晏楚鹤的年轻女官打趣道。她们主仆二人向来和睦,刘霜清正要徐言分辩一番,却突然闻到一股浓郁、粘腻、极有特色的味道。
“呦,又是哪里的鹤把你家主子的忧愁都带走了?”浑身散发着油腻香味的五十多岁老人突然出声,他自以为笑得大方,挥手免了贵妃主仆的礼,又道,“难怪爱妃近日神采奕奕,美艳不可方物,原来是托了这鹤的功劳……不管是哪里的鹤,想养就通知上林署一声。”
刘霜清笑着凑近了些,道:“臣妾哪里有算得上愁的事,不过是陛下先前赏的琥珀,宫里的匠人都没什么法子,多亏了那位新上任的楚鹤楚司珍抽出时间,给臣妾雕了这么个宝贝。暄儿这丫头贫嘴,学了句诗随意□□,倒教陛下误会了。”
“她也只是年轻,性子急躁些。”景安帝对于年轻好颜色的女孩子从不吝啬夸赞,眼里的欲望在这些下人面前更是懒得掩饰。
皇帝自那佛骨后,倒是越来越荒唐了。眼见叫暄儿的女官被盯着发毛,刘霜清立刻把那琥珀雕亲自拿到景安帝面前,这老头的注意力倒也被吸引走。
“精妙绝伦,不愧为孤鹤大师之徒,”景安帝随意看了看,肤松肉垮的脸上写满了失望:“只是比那佛像差了不少。”
刘霜清最擅长应对这老皇帝,她施施然笑着:“陛下偏爱那尊佛像,旁的再妙也比不得宠得圣心。再说,技虽在人,意却在心。那佛像之所以那般出色,也是蒙受陛下垂爱而成。”
“你呀,最会讨我欢心。”景安帝说着信佛,但从来都把欲望写在脸上。离这人接触越多,刘霜清越能明白这一点——帝王也不过如此。
思及此,她面上的笑容更足了几分:“臣妾不过是嘴皮子功夫,真正讨您欢心的是楚司珍。
我可是听说了,那奉佛郎前几日因为说几句好话,夸得陛下尽兴,便升职填了户部的缺。”
“是啊,那依爱妃看,朕这次要赏那楚氏什么呢?”
“黄尚功近日心不在焉,臣妾想着,不如她二人职位对调罢?”
“这样的小事,爱妃自行决断便可。”
事情同想象中一样轻松,刘霜清心满意足,继续温声和景安帝聊着近日的新鲜事。窗外秋意正浓,银杏叶铺了一地,宫人们不厌其烦地扫了又扫,年年如此。
对长于蜀地的晏楚鹤而言,洛阳京都的一切都只在梦中见过,很是新鲜。
她正在自己院子里赏玩美景,天降馅饼的事便由景安帝身边的太监亲自宣旨。
晏楚鹤对此还算有些心理准备,但那无故被贬的黄尚功却并不在她预料中。宫里众人对此司空见惯,更有人暗暗传言,说黄尚功被贬是惹怒了贵妃,她背后的人几乎是立刻放弃了她。是以,晏楚鹤新官上任不到半个月,黄氏就被贬出宫,似乎是送去道观。看宫里其他人的反应,倒是比慎刑司还要可怕的去处。
晏楚鹤倒是自觉地去找了贵妃。刘霜清对待下人时鲜有好脸色,会见晏楚鹤时,她正倚在软枕上,一双美目满是不加掩饰的审视的目光。
她正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位楚鹤楚尚功。她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长得也不算差,偏一双眉毛画得过于凌厉,肤色又不如京城女子白皙,难怪景安帝没看上。
晏楚鹤暗暗得意,她在来京城前就想清楚了如何处理自己这张和永宁公主相似的脸。她先是在中医那确认了调暗肤色的方子,又一狠心给自己剃了眉毛,妆容上再往永宁公主出生的蜀地人反着画。
眼窝画浅,鼻梁画低,果然遮掩了大半。
是以,刘霜清见了虽觉得眼熟,想到的却是另一个和晏楚鹤年纪相仿的宫女。
彼时的刘霜清还不是贵妃,甚至不是才人,不过是被皇帝微服出访时看上的商户女儿。宫里的冬夜是那样的冷,她们挤在一条薄被下,那十六岁的小丫头有着双亮晶晶的眼睛:“霜清姐姐,你真好看,像画上的人。等我二十五岁能出宫了,我一定要去你家里的铺子看看。”
她身边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多少个难熬的寒暑过去,她幸运地再次见到皇帝,忍受痛苦后靠着怀上孩子被封为才人,一步登天。
虽说如此,刘霜清到底是自身难保,如履薄冰,再听到那丫头的消息时,她已经因为办事出了小差错惹皇后不开心。皇后还没发话,旁的人就立刻把她削籍送出宫外。
休梳丛鬓洗红妆,头戴芙蓉出未央。
宫里被赶出的宫女,虽成了皇家供养的女冠,不过是换了处囚笼。宫中人尚且可以等到年满被放出宫,这些人却是一辈子都被困死在那道观中。吃床用度经由宦官、观主层层克扣。宫里大小贵人生但凡病遇事,她们都得便要竭尽全力地诵经,日夜不停。劳作,应酬,不属于道姑的事务被强压给她们。
每每听到宣读陪葬名单时的痛苦,那样的恐惧足以将人撕碎,若是侥幸逃过,短暂的庆幸也只会转瞬即逝,景安帝喜欢佛法,连带着爱送活人去涅槃轮回。谁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下一次。
她认识的那个丫头甚至没活过二十。
刘霜清的命运却不拘于此,她成了贵妃。说到底,那些可以用来争宠的手段,不过是世人给女子灌的迷魂汤:会随着年龄衰退的美貌,以真心窥探不见帝王的真心,对药理的精益求精往往带来杀生之祸,再忠心出众的下属也不过是同她一样困在宫里的可怜人。
是的,比起这些,刘霜清认为成为宠妃、夺得权势的关键是——对朝堂的足够了解。
后宫内,主战派的王家一家独大。主和派的妃嫔们始终没有生息。刘霜清不过是添了把火。
她出身平民,宛如浮萍般无依无靠。而皇帝对于低位嫔妃的处理总是随意的。刘霜清只是在得宠的时候,投靠了正好无人可用的主和派,成了皇帝的新一任贵妃。
要真论起志向……斗倒皇后也会有新的皇后。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她的敌人从来不是皇后。她想当的也从来不是一个贵妃……比起扭曲千年不变的宫中法则,她更想成为那高居其上的使用者。
她需要人手。
而这位和她同为商户女的晏楚鹤,她很欣赏。
见晏楚鹤沉住气,刘霜清不紧不慢地打了个哈欠:“楚尚功近日可还满足?”
晏楚鹤自然看得出眼前女性向自己展露的善意,以及对方眼底的锋利、精明、果敢……看来她猜的没错。
这位王家女的眼中钉肉中刺,皇帝的心头好并非常人。
刘霜清出身平凡,野心无穷,眼下急需人手。
她还在试探她。
“满足与否并不好说,”晏楚鹤笑着答道,“下官和娘娘想的一样。”
晏楚鹤的能力刘霜清已经全都了解。不怕问题的信心,敢于做事的胆量,面对困难的坚定与手腕。晏楚鹤全都具备,能将孤鹤堂经营得风生水起,这丫头肯定是有一番本事。
刘霜清也笑着,突然提问道:“本宫最近有些头疼,你这吞日金蟾只解决一半。”
“还请娘娘明示。”
“它只知吞吐,将这日之精魄纳于己腹,固然能聚敛财气与祥瑞。可若这天地本身便是囚笼,光纳入口中又有何用?不过是困于方寸之间,自得其乐罢了。”
“娘娘的意思是?”
只见刘霜清话锋一转,倏地接过侍女拿的那卷《女则》敲向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本宫近日总在想,这天下女子总读这些——到底是前朝之物,未必受用于本朝女子,楚尚功,你觉得呢?”
晏楚鹤心头一跳,这个问题倒是不在她预料之中。
……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