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氏,你虽手艺精绝,到底是个女子。朕先前封那奉佛郎,是因佛骨乃天成至宝,贵在本真。你所作之物却是人工之极,你说说,这天成与人工,孰更可贵?”
这还用多说?晏楚鹤心中不懈,她随手雕的任何东西都比这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枯骨要强。
但她显然不能骂这个天成之物,忍着恶心,作出恭顺的样子,声音清越:“陛下,民女见识粗浅,只知道那佛骨埋于荒野千万年,于天地而言,不过是一块枯石。
——是陛下封赏发掘,朝廷供奉,万民信仰,它的本真才得以重现。归根到底,陛下的封赏不就是这天下最宏大、最精巧的‘人工’吗?”
她略微停顿,观察着上位者的脸色:“因此,民女所作所为,不过效仿陛下,以这微末技艺,令璞玉得见天日。”
没错,她的回答很简单。
放下无用的匠人自尊,毫无心理负担地拍着皇帝的马屁。于她而言,不过说几句逢迎之词罢了。
“好一个天下至极的人工!”
景安帝抚掌大笑。他见过的能工巧匠,多少带着几分清高自许,而擅长逢迎的,又往往技艺平庸。像晏楚鹤这般既怀绝技、又善辞令的,实在少见。
一旁的贵妃见景安帝兴致正浓,立刻含笑说道:“哎呀,你这般聪明,想必学什么都快,我记得路大人前些日子说——《礼记》不是有句话?”
离御座最近的礼部尚书正要接话,晏楚鹤后方突兀地响起一道清冷男声,带着几分病弱的沙哑,叫人辨不出年纪。
“回贵妃娘娘,是‘敬鬼神而远之’。”
说话的人没有停顿,朗朗而起:“陛下,佛者,不过夷狄之外道耳,岂可逾于儒教?前朝武帝,三度舍身事佛,妄求福报,徒劳民财,反致怨声载道。是以知事佛以求福,非福而祸也。
臣知陛下敬天法祖,奉佛本为苍生祈福。然百姓愚蒙,见上行而下效,弃耕辍织,奔走于寺庙之间。
陛下前日迎佛骨,今日为佛像擢女匠为官,岂非教天下女子弃三从之礼、忘四德之训,而竞习雕虫末技乎!臣惶恐,此事关风化,不可不察。恳请陛下三思!”
一番言辞情真意切,字字激昂。
晏楚鹤久久不能回神。
哪里来的疯子。
这般自视清高,冥顽不灵,晏楚鹤几乎立刻就猜到此人身份。
试问谁不知道,她身后这位武昌侯路勤礼路大人在不久前,因为反对皇帝迎接佛骨被剥夺实权,禁足府中思过。而他今日刚解禁,居然愈发嚣张,话里话外,矛头直指向她。
景安帝的神情已经冷了下来,他并未先驳斥路勤礼,而是看向晏楚鹤。
饶是晏楚鹤,这回也不由得心下一紧。
她必须回答。
晏楚鹤没有回头,径直扬声道:“路大人铮铮之言,民女听了,如雷贯耳,深感敬佩!但依民女浅见,所谓‘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并非路大人所言那般。
‘远之’并非是畏而弃之,乃是以礼制之。民女所造之像,正是令神佛、法相,归于陛下掌控之下的庙堂,为陛下所用。”
曲解,完全的曲解!晏楚鹤对自己偷换概念这招心知肚明。
但她很肯定——这样的夸赞之词,皇帝绝对爱听。
“至于三从四德……民女自幼随恩师孤鹤大师学艺,师如父,此非‘从父’?四德之中,女子丝织蚕桑,献贡于朝,民女所为亦同此理。”
晏楚鹤谎话越说越来劲,抢在对方反驳前先一步开口:“再论雕虫末技,在大人看来,这是‘末技’。可在陛下手中,这便是弘法的法器、治国的重器。佛法东传数百年,唯有在当今的治下,才能如此光辉璀璨!”
起承转合回到奉承景安帝,这老东西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他直接断了路勤礼的争辩::“路卿,朕这些天的禁足,看来是未能让你静心。传朕旨意……至于楚姑娘,便由贵妃做主,看看内宫还有什么缺吧。”
一番周转,旨意最终落到了尚功局,晏楚鹤填了正六品司珍的缺。
和其他五尚不同,尚功局以工艺技术为主,专业对口,这显然是刘贵妃权衡后的结果。
作为正六品司珍,她头上有一位尚功。平级的有司制管裁缝,司彩管丝织与染色,司计管工坊支出。她则作为司珍管金玉。手下另有两位典珍,两位掌珍,珠玉工匠十余人,闲杂宫女十余人。
盂兰盆会一结束,她就被带去上阳宫,尚功局西庑入住。寝室陈设虽然简洁,也不至于寒苦,院中多设玉石磨房、金银铺间,便于日常检修。
这环境自然不如她在宫外住的客栈,,配有两名宫婢。第二天天未亮,就被那两个和她年纪相仿,确实负责伺候她的丫鬟们拉了起来。
宫规森严,她们这行需要早早起来准备。大夏女官的服饰发髻要求极为严格,好在晏楚鹤最擅长动手,三两下自行打理妥当,以后她们几个也可以多睡会儿。
按说,她今日需先点卯,再拜见上司尚功。不料,这位顶头上司体恤她初来乍到,亲自到了司珍堂,将这些同事们为她一一介绍。
这位尚功姓黄,瞧着三十左右,容貌端秀,行止沉稳得体。她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亲切笑意:“楚司珍,今后咱们就是一司同袍了。”
晏楚鹤点点头,装模作样道:“诸位,今后当同心协力,恪尽职守。”送这黄尚功离开。
这黄尚功却不一般,她出了门,仍是心有余悸,这丫头和传闻的要不样,也不晓得她注意到没有。
这宫里的女官,哪一个不是谨小慎微、一步步熬资历升上来的?何曾见过这般阵仗——由陛下亲口问及,贵妃安排,大张旗鼓地空降下来,闹得宫里的娘娘们都有所耳闻。
宫里派系分明,黄尚功一家都是由王皇后提携,自然要对这位贵妃安排的人万分警惕。
巧的是,黄尚功家中经营着手工作坊,与京都诸多老牌匠人往来密切,可谓是眼睁睁看着那位“孤鹤大师”如何一步步声名鹊起。
犹记得当初,那“孤鹤大师”刚刚崭露头角,他们京都的雕刻行会很是惊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匠人,作品卖了一万七千也就算了,居然对行会递出的橄榄枝竟也毫无回应应。
不就是要他孤鹤大师交上一万六作为入会费,再叫他多拿出些作品给会里的成员赏玩吗?这家伙竟然如此不识抬举,真不知道他们的厉害。
既如此,也不必再多费唇舌,各位大师心照不宣——接下来该怎么做,他们早已驾轻就熟,就像处置其他不懂规矩的外来匠人一般:
东街的黄大师,□□师兄弟两人第一时间闻风而动,连夜伏案。他们连那雕物都未曾亲眼见到,仅凭“孤鹤”两个字,便断言其风格孤峭、意境邪戾,定是要来乱我朝风气!
于是二人联手挥就一篇慷慨激昂的讨伐檄文,正要印刷,黄尚功这儿又得了消息,说是贵妃也很中意那孤鹤大师。这才打住。
西街的张大师听了,也来气,他素来桀骜,认定是贵人眼光有失,正打算找关系想撺掇那位以刚直犯上著称的路大人再去面圣谏言。
另有几个大师早早排了拜访礼部尚书的队,一心要在品鉴时当面斥责那雕物粗陋,好叫孤鹤大师颜面尽失。谁知待那玉屏风在权贵府邸间流转月余,终于轮到他们亲眼得见时,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是普通人难以复刻的奇迹。是再怎么门外汉的人都能认定的珍品。
自此,孤鹤大师名动京城。这些原本在洛阳,靠着哄抬包装卖些收藏品大肆敛财的“大师”们可遭殃了。
他们生意做多了,在雕刻上并没有什么建树。自从孤鹤堂横空出世,他们的买卖一落千丈。那些曾被糊弄惯了的主顾,竟纷纷拿孤鹤堂的作品来比对,再也信不得他们那一套。
甚至从前,那些昔日被打压的外地匠人借着孤鹤堂的风,跳出来控诉他们——这些日生意可谓是越来越差。
尤其是黄尚功,眼看着娘家昔日靠收会费、卖噱头的小富贵全被冲得干干净净,心中着急地不得了。断人财路,对他们这些人来说简直比杀了人还过分。
思及此,黄尚功敛下眼眸,不让人瞧见自己眼中的恨意。
她对自己的计划颇为满意。既然动不了行踪不定的孤鹤大师,这个送到她手底下的愣头青徒弟,楚鹤,楚司珍。
她有的是办法慢慢调理。
晏楚鹤对于黄尚功的心思一概不知。她自认为过目不忘,凡事都如同观摩雕物一样,只需多思量几遍,便能窥见其中关窍。
说起来这宫中女官真不容易,旧账里埋了不少糊涂账,她得花些时间尽快查清楚,免得担了责。
此外,司珍的一大主要工作便是添写宝录。凡是皇帝赏赐给妃嫔的珠环首饰,皆需由司珍登簿、封匣。借着这个由头,晏楚鹤将各宫都走了个遍。那些妃子娘娘拿不准皇帝的心思,对她都算和颜悦色。
是以晏楚鹤瞧着,这宫里倒也不像话本子那般人人明争暗斗、血雨腥风。
大半低位妃嫔不过寥寥数个宫人伺候,估计,想斗也斗不动。
叫人伤心的是,这些娘娘居然有不少比看着她还要年幼的,这般好的年华,却得侍奉那位迟暮圣上,实在令人唏嘘。
再说司珍堂日常的督工修玉带、打磨宝钿这些工作,对她而言完全是小材大用。那位刘贵妃没让她闲着。
这不,才隔了几天就拿了块形状相当刁钻,偏偏极为难得的材料要她雕个给太后祝寿的吉祥物。
那是一块流金珀,澄澈透亮,在日光下流转着温润富贵的金色光泽。晏楚鹤在雕刻上是全才,琥珀雕刻没少接触,但这样的品相她还真是头一回见。这平民出身的贵妃竟然受宠到这种程度。
不过,那块琥珀的样子很是奇怪,前低后高,一端规整,另一端则是布满纹理,藏着红色杂质,不规则收缩的高台,只靠几个点卡在盒子中,叫人很不顺眼……是个难题。
做得好了,定能在宫里贵人们面前再长长脸。可这贵妃也为难她,这般奇怪的形状,刁钻的要求。若失手了,可不是糟蹋宝料这么简单。
更何况此事还牵扯朝廷派系,主战派还是保守派?换在宫里,便是王皇后派和这位贵妃间的选择。
皇后是宫里唯一的正宫娘娘,可这位贵妃……宫里已经有过四五个贵妃了。
“楚司珍,可想好了?这活儿您能接就接,若一时为难,娘娘也不愿您勉强。”刘贵妃身边的女官说得柔声婉转,看着她的眼神,逼迫之意毫不掩饰。
晏楚鹤笑着接过那木匣子。她的对手是王家。尽管王皇后未必知道她父母的事。具体论起来实在复杂。总之,依目前的情况,王家的敌人便是盟友。
再说,这位贵妃赠给她的另一样东西,她确实也很喜欢。
那是把刻着前人诗句的小刀。
【妙手造化人皆望,莺谷飞鸣自有时。】
飞鸣吗?
晏楚鹤确实不会满足在这个女官的身份,说到底,还是为奴为婢到老死。
一个女官做不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