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飘着皑皑白雪的天空，是雾蒙蒙的灰，如同她的视野一般，晦涩又模糊不清。
渴望食物的胃部是烫人的焦灼，陷在雪地里的躯壳却冷的冻人，使疲惫的灵魂不堪忍受地，将要脱离这样沉重的束缚。
在她的意识将要彻底沉寂的前一瞬，有个同样单薄的影子停在了她的身旁。
对方弯下身来，将某样东西递到她嘴边。
“吃吧。”
“……”
有点分不清、现实与幻觉了。
然而想活下去的本能，却让身体自发地张开了嘴，那切实存在的淡淡的香气与甜味，一下子将她昏沉的意识又拉了回来。
她勉强将眼睛睁大了些，终于看清了来者的模样。
是个银白头发的，和她差不多年纪的男孩。
“你也看得到吧？那些东西。”
他怀里还抱着一些干柿饼，就着弯腰的姿势问她。
“…你也…能看到…？”
“是啊。”他眯起眼睛笑了。
“我叫市丸银，请多关照。”
银……
…奇怪的名字……
她一边想，终于渐渐支撑不住的阖上眼皮。
“……该…”
“……起…乱菊…”
细碎的杂音在耳边响起，她抬起手想驱赶，却在半空中被人用不轻不重的力道圈住了手腕。
阻止失败，声音继续轻飘飘地送入她的耳里。
“要迟到了——”
迟到？
那个声音仿佛能读懂她半睡半醒的表情回应，“是啊，学校要迟到了哦。”
上学…迟到…？
扯着被子，乱菊有些茫然地睁开眼，却直直对上了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
银色的头发，白皙的脸和薄情的唇，以及那双狐狸似的，狭长的眼睛。
侧躺在对面的人单手支脸望着她，见她看过来，撒开手改捏起一小撮她的头发，挠了挠她的鼻子。
“还没清醒吗？我叫了好多声…乱菊今天实在睡的太沉了。”
这举动让睡眼惺忪的乱菊打了个喷嚏，终于从睡梦中彻底脱离出来。
“…现在几点？”
“大约是全力冲刺到校门口就还来得及的程度吧？如果继续磨蹭下去的话。”
回答她的是对方懒洋洋的京都腔。
“咦？”
“已经这么晚了吗？这下大事不妙！今天早上有个随堂测验，要是又缺考会很麻烦的！”
乱菊火速跳下床，抓起椅背上挂着的校服和桌上的化妆品就窜进浴室。
听着哗啦哗啦的水声，少年撑着床沿坐起，叹了口气。
“就是粗神经这点很难让人放心…”
“啊——人家都听到了！银！你这个眯眯眼混蛋！”隔着一层门板，传来她因洗漱有些含糊的声音，“居然偷偷说我的坏话，这明明是不拘小节！”
真是不得了，他真心实意地想着。
就算是向他抱怨，也还是一如既往的惹人怜爱…
咔嗒，浴室的门再次开启了。
乱菊抓着化妆用的瓶瓶罐罐从里面探出头，尾端带着水气的金色卷发散乱地披在肩头，有几滴凝成了实体，沿着嘴角的美人痣，滑进没能被领口掩住的丰满胸口。
“银，银！”
她像小猫一样向他招手。
“怎么了？”
“快点来，即将迟到的乱菊小姐现在急需你的帮忙，头发就拜托你了！”
说完少女又一下子缩回浴室里。
“诶～我觉得不化妆已经足够好看了…”
他这么说，还是把手揣进袖子里慢悠悠往浴室的方向走。
熟练帮自己快速上了个简单的淡妆后，乱菊满意地站在镜前做最后的检查，“不能在这种地方松懈啦。”
听见她的话，少年只是笑，接着走到她身后。
精心打扮过也好、刚睡醒乱糟糟的模样也罢，无论是什么模样，只要她出现在他面前，周围一切都会显得黯然失色。
细长的手指穿过柔软卷曲的金色发丝，他动作熟稔地替她束好头发。
乱菊盯着镜面的单马尾的自己看了好一阵。
“要换其他的吗？”
“倒不是这个，只不过……”
狭小的浴室内是两人对话的声音，但能映入镜中的却只有她一个人。
乱菊用手指触上镜面空无一人的位置，轻声说：“现在的银会不会其实是我的幻觉呢？因为太想念了，而分不清现实什么的，偶尔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还真是可爱的想法啊，乱菊。”
“…我是认真的！只有我听得见和看得到你，会这么想是理所当然的事吧！”
乱菊随即想起了他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的原因，以及总是不告而别的行为，没好气地转身用两手扯住那张总是挂着可疑微笑的脸使劲挤压。
看见他捉摸不定的笑容被她拉成各式各样歪斜的曲线，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嗯，这样就顺眼多了。”
乱菊满意地点点头。
安静地任由她搓揉了一会，银将一块不知道从哪处变出来的干柿饼递给她。
“虽说被这么依赖的感觉很不错…你看，是货真价实的本人吧？”
乱菊一愣，下意识地伸手接过。
形状、真实的触感和隐隐的甜香，确实是她和他都最喜欢的柿饼没有错。
“什么时候…”
“进来之前在桌子上顺便拿的。”
“……”
“再不出门就来不及了？”
他提醒她。
“真是…我就是搞不懂这点。”乱菊心情复杂地快步走出浴室，“你这种可以吃东西、也能被我碰到的幽灵，除了别人看不到以外，和普通人也没什么差别吧。非要说只有这身一看就不是现代人的服装…”
没祭典和特殊节日时也穿着和服与草鞋，如今完全没半个年轻人会这么做，他这样反倒更像另一个时代的人。
“哎，我倒是觉得挺方便的？”
他从袖口里面摸出另一块柿饼笑眯眯接话，“很适合藏东西…而且衣服的样式怎样都好，对我来说只要能穿就行了。”
“呼呼～原来你刚刚是放在里面了？让乱菊小姐看看你都藏了什么…”
金发少女单手叉腰凑近他，如同恶作剧般扯住他的袖子上下抖了抖，却也没见到什么东西掉出来。
“乱菊。”
他并没有阻止她，只是和平常一样柔和地叫她的名字。
“嗯？”
银指了指墙上的时钟。
“现在你得全力冲刺去学校了呐。”
“……哇啊糟糕了！！”
盛夏的蝉鸣盖过了树叶摇曳的沙沙声，穿过阳光的间隙飘过敞开的窗户。教室内，粉笔在陈旧的黑板上笃笃留下洁白的划痕。
身着黑色和服的少年坐在银杏的枝干上，垂落下来的宽大袖摆无风自动。他望着教室内捏着笔杆皱眉思索的金发少女，专注的神态与里头认真奋笔疾书的学生们别无二致。
看来当幽灵是有好处的，至少不用天天来报到。
虽说学习不是什么难事——毕竟他写过不止一次乱菊的作业——但要他循规蹈矩地待在里头听上整天的课…
果然还是饶了他吧。
嘛，虽然用话语影响人挺好玩的，观察人类也相当有意思，但和最重要的事物摆一起，就都是微不足道可以舍弃的东西。
说起来，乱菊确实问过他会不会感到寂寞…
那时候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没什么不好吧？乱菊把我当作田螺小姐那样的存在就好啦。」
「笨蛋！才不是指这个，我是说只有我能看到你这件事。银独自一人的时候…」
「不会哦，我对交朋友没有兴趣。」
「…不是在说谎吧？」
「我像蛇一样胆小怕生嘛，见到乱菊以外的陌生人，就会紧张的想要躲起来…」
「后面这句绝对是在骗人！！」
他可没有说谎。
回想着曾经的对话，市丸银心道，他手一松往后倾身，无声无息地从树稍下坠。
——不带目的去交朋友什么的，他果然还是没有任何兴趣呢～
几片落叶悠悠晃晃地落在地上，枝桠间已不见了银发少年的身影。
……
“…吉野超恶心的！刚刚在角落用一副色咪咪的视线偷看人家的胸！”
“因为你胸部太大了啦，跑起来老是晃来晃去的。就这点我能理解吉野的心情哦…所以老实说吧，你究竟有没有看？”
“…我、没有看。”
“噢？难道你的意思是我们这边有人说谎吗？”
“啧，你们看这小子那副阴沉的鬼样…”
窣窣的窃笑声响起，围着他的男男女女面孔纷纷拉长扭曲，被迫缩在墙角的吉野顺平微微低下头，指甲深深嵌入紧握的掌心中。
……令人作呕的，分明是他面前这群披着人皮的丑陋家伙才对。
“喂！吉野你这家伙，究竟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衣领被扯住了。
“————”
落在身上熟悉的拳打脚踢。
“————”
他们说了什么，他已经听不进去了。
这是第几次了？拽着他的头发、用烟烫伤他的额头，说着低级的笑话拿他取乐，这真的，真的是…
自认为幽默的可憎玩笑还在继续，漆黑的火焰却已经在吉野顺平的心中反复奔腾。
——如果，这个世上有可以让讨厌我的人消失的按纽，那现在的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按下去。
啊啊，谁都可以，谁来帮他把这些人——
“喂！喂，你们怎么了……呃！？”
“！？”
仿佛有人回应了他的愿望一样，那些令人作呕的笑声在一瞬间的空白过后，乍然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慌张的惊叫和重物倒地的声音。
这到底是…
吉野顺平惊异地抬起头，却瞥见视野的角落有块阴影晃了下。
不。
那不是阴影，而是一个人。
一个穿着黑色和服，纤瘦高挑的少年。
对方揣着手蹲在斑驳的墙头上观察他，可吉野顺平却诡异地没有任何被注视的实感，仿佛自己并未被真正映入眼中一样。
明明和倒在地上的那群人相比，少年的身形相当瘦削，袖口露出的手腕甚至比吉野自己要纤细一些，但是。
先前那些恶意，和对方带来的感觉，完全没有可比性。
……这家伙很危险。
动弹不得的身体以及僵硬的本能都在向自己疯狂示警。
吉野顺平咽了口唾沫，掌心不自觉出了汗。
瞧着他的银发少年挑了挑眉，脸上浮现玩味的笑容。
“诶——你能看见我啊。”
不紧不慢的京都腔，以及狭长眼睛眯起的笑，让吉野顺平瞬间产生了仿佛被蛇信舔舐的青蛙一般冰冷的感觉。
笑眯眯的少年眨眼间落在地上，飘逸的袖摆如同鸟儿展开又落下，草鞋踩着地面时完全没有任何声响。
吉野顺平这才注意到，那黑色和服的底下，竟然完全没有阴影存在。
什——
幽灵？怪物？
惊悚电影的内容是真的…！？
他混乱的想着。
“你，是所谓的咒术师吗？”
没有影子的少年站在原地问他。
明明面对那些霸凌者，吉野顺平也不曾感到畏惧，但少年光是脸上的浅笑，就让他浑身冰凉起来。
话语不经思考便脱口而出。
“…咒术师…？抱歉，是哪部科幻电影里面的角色吗？我、我没听过…”
见状，银发少年从鼻腔漏出一声笑，原先散发出来的凛冽一下子消失无蹤。
“哎呀，别摆出这么可怜的表情嘛，我只是想稍微吓唬你一下，没真打算做什么啦。”
少年轻佻地摊了摊手。
他自始至终都保持着笑容，但态度却瞬息变化又反复无常，即便变得友好起来，吉野顺平背脊上那股毛骨悚然的感觉还是消不去。
“别看地上这些人一副窒息的样子，其实只是晕过去而已，半天就能醒来了。”
“………”
“就当成是遇到都市传说吧？”
与突兀的出现一样，在说完这句话后，少年便毫不留恋挥了挥手。
“Byebye～”
在对方的身影即将消失的那刻，吉野顺平突然做出了自己也没预料到的行为。
他追了上去，鼓足勇气大喊。
“…那个，请您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