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别急,听我把事情说完。”昭明呷一口清茶,开启了漫长的回忆。
“当年你们祖父最早接到任命时,我和阿兄,也就像你俩如今这么大。”
“阿兄向来对土木机关不感兴趣,自小立志习武从军,那时他刚通过武考进了兵部……”
昭早早对自己早故的父母毫无印象,一时听得怔愣,昭明见状,察觉自己也是说偏了,忙拐回话头道:“我则是跟着父亲研习家学。原本也想去利琅山帮忙,他却嫌我稚嫩,什么情况都不对我说。所以父亲走后,我不服气,就自己遍查古籍文献,研究起皇陵地宫来。这个过程中,我慢慢发现了一种规律。”
“通天十二陵的规模大小变化,像极了一个矿藏的开采过程。开国太祖皇帝钦点十二峰为龙脉,于其中修建了终、肃两座皇陵,他自己的和他儿子的,也就是库恒河上的第一座通天坝。规模虽小,但成效显著,太祖皇帝由此天下归心,为万民称颂。他的入陵过程完全没有记录,但是他儿子太宗皇帝入肃陵时,史官记载全程不到三天时间。也就是说,除却仪式,殉葬品两天就搬完了,规模大小可见一斑。”
“从高宗皇帝开始,皇陵的择址开始偏向更高大的山系,河流也更宽广,通天坝的规模随之加大,耗费时日大幅提升,直至武宗皇帝时期达到顶峰。也就是由景、光两座皇陵构成的横跨兰江的第四座通天大坝,文宗、武宗这对父子俩加起来花了一百多年修建,武宗还是太子时文宗就着人给他开山,以示信重。”
昭睿神色微妙:“都还没当上皇帝就开始修皇陵,听起来还真是怪怪的。”
“不奇怪。”昭早早随口帮忙解释道,“皇家对龙脉最是笃信,这龙脉里都给儿子留好位置了,皇位岂能旁落。”
“没错。”昭明点头,接着说:“通常一个矿藏的开采,刚开始产量不会很大,越开采发掘越多,当开采量达到顶峰时,意味着后面的产量会逐年减少。自武宗之后,明明国力更盛、国库充盈,皇陵的规模却依次递减,最后到亥陵更是断崖式下跌。而同样巧合的是,慕容世家的兴衰过程,也与这个时间段惊人地一致。其先祖在从龙有功之前,不过孑然一身,后娶妻生子,开枝散叶,慕容家由此兴盛。到兰江坝前期,慕容一族人口最多时近三百,此后人丁凋敝,到亥陵时,全族不足十数。我推测,很有可能是矿藏开采到后期,目标矿石越来越少,而伴生的有毒矿物越来越多,此消彼长,于寿命有损。”
“但这对你们祖父来说却是好事。亥陵的规模几乎是历代皇陵中最小的,这就意味着工期特别短——原本预计十年,事实上,利琅山天生就有极其宏大深邃的洞穴群,加之地下水脉发达,开山运料都很便捷,不到八年便已接近完工……可惜,天下却先乱了。”
到底还是不放心,昭明拉动墙壁上的机关挂画,无数细如发丝的银线条条缕缕自屋外挑梁内垂下,确保隔墙无耳后,他这才招手让一家人围坐得更近一点,悄声道:
“今上得国不正,弑兄篡位。他血洗内宫,将先帝子嗣尽皆屠戮,连后宫妃嫔也没放过,为的是不留遗腹子后患。”
“这么狠辣?”昭睿咂舌,“难怪他现今无嗣,真是报应。”
昭明让他别打岔,继续道:“先帝尚有心腹重臣统率地方,外戚执掌军中,岂会不反?他们彼此联合,相继起义讨伐大逆,剑指王都。当即硝烟四起,局势混乱,双方交战各有胜负,总的来说,是叛军占优——以兰江为界,下游尽反。”
史书上有关平叛一事不过寥寥数语,哪有这般绘声绘色,昭睿听得津津有味:“然后呢?”
“然后叛军所向披靡,朝廷连战连败,一时竟无可用之将,皇帝命慕容家率兵出征。”
“镇陵军才几个人还出征?”昭睿惊到,“那皇陵不守了?祖宗没人管?”
昭明烦道:“没派镇陵军,是升家主慕容德为骠骑将军,又封了他几个儿子,领左路中军。”
昭睿问:“慕容家不是世代镇守皇陵吗,除了先祖又没有什么领过兵打过仗的名将,怎么就成了朝廷最后的指望?”
“急什么你等我说完!”昭明恼道,“慕容家兵法如何暂且不论,他们在武学上的造诣奇高是世所皆知的。据说这一族天生骨骼便与常人不同,也就是不涉武林,否则江湖排行得写成慕容家谱。”
昭睿用怀疑的眼神表达了内心的想法,终归是没有开口打断。
“我知道你们可能觉得传闻有所夸张,但我曾亲眼所见。”昭明回忆道,“那时我去利琅山探望父亲,山中连日大雨,外山有个口子塌方,在这种级别的工程中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被埋在底下的役夫鲜少能获救,清理乱石需要的时间太长,等把人挖出来,血早流干了。”
“我以为被困的人此番必死无疑,却不想慕容家的人到了。我听军士们齐声喊他二公子,猜想应当是慕容德的二儿子慕容枢,远远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观察到此人身形高挑,但并不算多么壮硕,与他拥有的力量完全不相匹配。”
回忆里超出认识的部分即使时隔这么多年,依然让昭明感到震撼,“用霸王扛千斤大鼎来衡量的话,这样的鼎他可以左右手各举一个。”
“是真的。”昭明先一步堵住自家儿子的‘我不信’,补充道:“你知道那洞里有多少巨石吗?他接连不停地搬了时辰,和部下一起堆出来一座石丘!天赋卓绝的内功高手或许短时间内能有这样的爆发力,但绝难持久。正因为他们如此迅速,那些被埋在乱石下的人不少都获救了。”
听到这里,昭睿唏嘘不已,哪还能注意到堂姐在一旁出神。
“所以我后来再遇上你娘的时候,着实没什么好惊奇,也就是位稍强健些的美人罢了……”
“咳。”玉迟雪清了清嗓子,瞪他一眼。昭明赶忙把话绕回来道:“所以皇帝派慕容家上战场,是有理由的。他寄望于打造‘战神’来逆转军中士气,而慕容家并没有让他失望。局势渐渐逆转,慕容将军在千军万马之中取敌首级的战事两年能流传七八个。”
“不过,叛军从攻势改成了守势之后,战况又焦灼起来。南方诸城,多的是水脉天堑,易守难攻。这场叛乱从开始到最终平息,持续了整整五年,慕容德战死沙场,他的儿子们陆续被杀、被俘、失踪,可单个人的武功再强,在战争中的作用也是有限的,英雄挽狂澜于既倒,还能全身而退封侯拜相的故事,太少。”
“后来十二陵皆由慕容家的幼子慕容青执掌,也是他,最后被埋在了甬道坍塌的亥陵中。”
“真的是营造有问题么?”昭睿急道。
“怎么会,”昭明摇头,“彼时亥陵业已竣工,山陵使、工部都是层层核查过了的,慕容青是之后才来为先帝奉安入陵,并布下通天藤的——历代皇陵修建完工后,都是由慕容家的人移栽通天藤,培育连通两边植株,构成大坝。可偏巧慕容青做完这些事,就意外在巡夜时被坍塌的甬道活埋了。”
昭早早忽然道:“与营造无关,他是被杀的。”
在场倒也没人太过意外,昭睿忿忿道:“对,既然慕容家的人武功那么高,怎么可能会轻易被活埋。一定是有人谋害……多半是狗皇帝布的局,卸磨杀驴还要斩草除根,他太狠毒了。”
昭明示意他慎言,又叹道:“慕容青的死确实非常蹊跷,他娶了先帝之女宁平公主为妻,宁平公主自幼不良于行,却也莫名和慕容青一并葬身地下。如果说慕容青是为公事夜巡皇陵,又何必带上腿脚不便的妻子?”
昭早早低声问道:“此后……有人替他们收敛归葬么?”
昭明摇头道,“掩埋他们的地方本就是一条延伸而出的排水道,不影响地宫使用。当年你们祖父本想召集人手挖掘乱石,反倒因‘搅扰帝灵’被阻拦,官差要将他押往王城受审。眼见无法洗脱,他只得跳入山中暗河,假死谢罪,好过累及家人。”
“此后我于下游接应到父亲,在河西一代藏匿,等待风波过去。正巧我们隐居的地方离慕容家祖地很近,见到州官给慕容青夫妇立了衣冠冢。”昭明回想道,“说来也巧,我无意间发现,慕容家其他的坟墓制式,也大都是衣冠冢。抛开近年死于战乱的族人不算,往上数几代,也都一样。”
昭睿好奇不已:“怎么会这样?”
“我也是后来打听才知道,慕容家世代火葬,焚骨成灰但并不入土,而是高山抛洒,乘风归去。”
昭睿大吃一惊,小声道:“这岂不是跟挫骨扬灰差不多……”
“不要说得那么难听,要尊重别人的家风家俗。”昭明斥道,“由于我一直心存疑问,便索性去探访勘察,在慕容家祖地漫山遍野地寻找……”
“找什么?”昭睿瞪大眼睛,不解道。
“你说找什么呢,矿啊!”昭明恨铁不成钢道,“前面说了那么多,我怀疑慕容家有矿藏是克制通天藤的线索,那自然要去找找看!”
“我就是在那时候碰到你舅父的,他也在那附近鬼鬼祟祟地满山晃悠,谁能想到是英雄所见略同呢?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当年你外祖父也在工部当差,算起来与祖父还是同僚,皇帝赐给他一张出处不详的火箭床弩车图纸,也就是现在火龙车的雏形,让他以此研究炸开通天藤的办法。可彼时连大量制造床弩都很困难,罔论其他,工部第一次配制火药就闹出了事故。你舅父觉得不靠谱,便也想找到慕容家遗留的办法。可惜,我们一起掘地三尺地找了大半年,一无所获。后来我跟着他回了一趟家,遇见你娘……
玉迟雪脸色微赧:“这一段不用说。”
“咳。反正事到如今,再没有人能解开这个谜团。我们推测,这应该跟矿藏本就接近枯竭有关。甚至,我怀疑火龙车的雏形本就是慕容家自己的手笔,他们提前研制这些,是因为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克制之物将越来越少,要长久维持通天坝的正常运转,必须另谋他法。当然,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
昭明微笑道:“你们的祖父这些年其实偷偷来过几次,只是怕你们年纪小,泄露了秘密,不敢与你们相认。等今年过年,我悄悄带你们去见他。”
月明云淡,晚风习习。
昭家庭院清雅别致,昭早早一个人坐在凉亭喝茶消食,昭睿猫着步子绕到她身后。
“别拍。”昭早早捧着茶杯头也不抬,“茶洒了揍你。”
“啧。”昭睿一点也没有被识破的尴尬,“我还以为听了那么多,你肯定在想事情呢。”
“我什么也没想。”昭早早小口啜饮着,“纯发呆,真的很舒服,你不信试试。”她脑海中的部分碎片有了一些更详细的注解,但感觉依然遥远而飘渺,无法连贯。毕竟奈何桥上走过一遭,孟婆汤的威力不容小觑,想多了头疼,不如放空。
昭睿奇道:“你什么时候有的这种习惯?”
昭早早狡黠道:“上辈子的习惯,这辈子刚想起来。”
“那你上辈子一定是个大闲人了,”昭睿顺手捻了一枚她的茶果丢进嘴,“无事一身轻。”
“这是这辈子的目标,”昭早早点头道,“快活的大闲人最好了。”
“姐,”昭睿举目四望四下无人,这才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道:“你说慕容家的人最后会不会监守自盗,下去给皇陵一扫空?”
昭早早一口茶全喷出来,怒目而视:“你瞎说什么呢?”
“我是替慕容家不值好不好,狗皇帝鸟尽弓藏,这般赶尽杀绝,也不怕祖宗还攥在人家手里?”昭睿撇嘴,悄声道,“换了我,给他宝贝都偷出来,龙脉锄了。”
“混账,那是因为……”昭早早欲言又止,惊觉自己的思维好像不太对劲,半响回过味来,自嘲道:“还是你说得对,是我格局小了。”
“诶怎么夸我?”昭睿得意道,“不像你平时的作风啊。”
“我平时什么作风,不是一贯很疼你的吗?”昭早早笑着揉他脑袋,“你明天还去不去书院上课?我骑马送你。”
昭睿一把拍开她的手,“我早就会骑马了好不好,不用你送!”
“怎么,不好意思啊?”昭早早故意逗他,“那你送我也行啊。”
“你明天也要去书院?”昭睿莫名其妙,“你不早都结业了,还去书院干嘛?”
“看画。”昭早早打着哈欠道,“晚上早点睡吧,明天我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