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丰山附近一幢隐蔽的林间木屋里,昭早早已提前换好男装囚服,来来回回打量过面前的“死囚”同伙数次,最终确认道:“是你吧,祁道长?”
这就是闵家请来的个中高手?昭早早失望地叹息摇头,瞥见一旁又在描眉的鬼手徐生,深感此行玄矣,还不如她一个人去。
“你我何时见过?”
祁道长面露疑惑,昭早早见状打趣道:“我是飘香包子铺的小二啊,道长不记得我了吗?”
“啧,原来是那个找茬的。”祁道长登时识破,皱眉道,“所以大家都是同道中人,你才特地男扮女装来打探?”
谁跟你是同盗中人,见他以为自己是爱扮女装的男人,昭早早也不说破,只道:“非也,有缘罢了。”
闵栀看氛围不对,忙上前打圆场,按昭早早的要求介绍化名:“这位是赵青先生,熟悉地宫通道,精通机关术,此行由他领路。这位是祁道长,武功高强,亦是下地探穴的行家,定能护大家周全。”
看来是此盗非彼道啊,昭早早暗忖,难怪忽悠活人他不太行,原来特长在死人身上。拱手信口开河道:“久仰大名,失敬失敬。”
对方有样学样,“彼此彼此。”
昭早早指向桌前,“那为何徐先生也去呢?”还要收人家画册,多少得称呼尊敬点。
“他擅长岐黄之术,可应不测。”闵栀解释道,“而且他有一项特殊的本领,或许能派上用场。”
随便吧,昭早早没什么好奇心,遇到卖关子向来懒得多问,反正按时间算闵家弟弟也在地宫待了不少时日,生死未卜,确实需要大夫随行救命。
“我备了些驱瘴去秽的药丸,大伙先各服一粒。”徐大夫适时放下眉笔,拿出一个白净的小瓷瓶,自己先倒了一颗扔进嘴里,才放置桌上。“探子汇报山中数月前曾闹过瘟疫,死了不少兵士。为防万一,我们还是稍作防范。”
三人准备妥当后,昭早早在灶边抹了一把锅底灰,三下五除二涂均。祁道长本就形销骨立,弄乱几撮头发便与押送千里、风尘仆仆的囚犯差不太多。唯有鬼手徐生,揽镜自照,迟迟下不了手,还得靠昭早早好心分他一鼻子黑灰,又扯散他精致的发髻。
瞧他眼中哀怨,生无可恋的模样,昭早早哈哈笑道:“别说,我现在看你顺眼多了。”
徐生白她:“你不仅没有礼貌,还没有眼光。”
“可不是。”
林外传来两声哨响,闵栀收到信号,最后又将弟弟的画像拿出来,给昭早早和祁道长复看一遍,千叮万嘱道:“我弟弟鼻梁上有一颗红痣,很好辨认,请诸位务必留意。他虽然瘦弱,但也勉强会些拳脚功夫,而且无论处在怎样的环境,他都可以辨别方位,我相信他还活着。”
这算是海商世家祖传的本领了,据说只有从孩童时期就开始服用特殊药物,经年累月地训练才可以做到。昭早早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宽慰的话她也不便多说,毕竟谁能保证吉人定有天相?万一回头只能给人带捆头发出来岂不打脸。
押送新一批死囚的队伍中有不少狱卒都被闵家买通,三个人穿枷戴锁地混进末尾,并未引起注意。接收囚犯的军营兵士拿的也是改动过的名册,略一清点,只要人数不少就行,哪还会管多出来的。
于是乎,他们在名义上变成了半个死人,一脚踏进丑陵神道。
本着领队的职责,昭早早极小声地作着预告:“十二陵的外地宫名义上都是祭坛,我们作为祭品,走完这条神道就会被赶进御台,小心那里是个大斜坡……”
“拐弯!”军士喊。
“什么拐弯?得直走啊。”昭早早诧异,难道这路还重新修过了?这大青石板的,也没见改动啊?
“快走。”后面的徐生嫌她挡道,推着她向前。昭早早跟着死气沉沉的队伍左穿右行,不仅拐出了神道,甚至都拐出了明堂,来到一片宽阔平台的背山之地,营房鳞次栉比,显然是镇陵军驻扎之所。
莫非是露了行迹被发现了?特地将他们带到此地捉拿?昭早早疑惑,看着也不太像啊。
很快她的疑惑就得到了解答,这一行死囚四五十人,都被打开木枷,只戴脚镣,挨个发了工具、农具,分成几组,听指挥干活。有的锄草、有的挖坑、有的平地,还有像昭早早这样看着老实的,被发了柴刀就近安排砍竹子。
敢情是死前要让他们发挥余热干苦力。
宝刀在手的时候昭早早都不大会用,还被军士喝骂。天哪,想不到世间竟有慕容青无法驾驭的兵器——她苦中作乐地想,关键这柴刀都生锈了,也不磨一磨再叫她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所幸力气大克一切歪门邪道,昭早早砍得竹子一大捆,搬回军士指定的深坑,使劲往里插。她负责下桩,其他人填土浇浆深埋,这是在打桩基,要盖竹屋。
扩建营房也不自己动手,这帮军士懒得抽筋,连将死之人都要压榨,缺不缺德!昭早早一边暗骂,一边干活,好不容易挨到中午吃饭,喜得稀粥一碗,窝头半个,看守他们的军士还在大放厥词:
“你们也是老天爷保佑,走了大运了!下午打起精神来继续干,这竹棚是给你们自己住的!我们新来的祭酒说了,雨季之前你们就关押在上面,只要好好听话,便不必下祭坛!”
“什么?!”在一片呼天抢地、喜极而泣的欢呼声中昭早早咆哮道,“哪个新来的吃饱了没事干?!”
军士只听到‘吃饱了’三字,赞许地指向她道:“吃饱了的继续干活!”
“……”
干他爹啊。什么艰难险阻也设想了,结果第一步竟然是卡在上面下不去了?还要再住两个月?那闵弟弟怕是要变人干了吧。昭早早刀在手中握,恶向胆边生——实在不行杀过去算了?她往地宫里一跳,谅后面也没人敢追,只是得先通知她那两个同伙。
昭早早在人群中一番探看,发现那俩跟她不在一组,全然不见踪影。无奈,昭早早只好暂且继续安生干活,到申正时分徐生和祁道长才回来,带着大堆的茅草,开始搭屋顶。
日落西山,一天的劳作终于结束了。昭早早脚上缠着镣铐,手里捧着干饼,蹲在她自个协同一大堆人今天刚搭的竹屋里恍恍惚惚:我是谁?我在哪?我好累。
睡觉的床是没有的,还好天不算冷,囚犯们乱躺一地,盖点茅草凑合,外面留有军士把守。半夜,靠在角落睡不着的昭早早听到有人来换班,过一会又听到有人问道:
“肖祭酒,您怎么这么晚过来?”
对方只回道:“临检。”
昭早早一咕噜立起来,怀疑自己听错了,躬身猫到门边去看——还真的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怕什么来什么,这要是被他认出,先不说怎么解释,反正这辈子的脸面都可以不要了,天下无敌指日可待。
她躺回角落眼一闭就装死。
心里还在想:方才那人喊肖平‘祭酒’,可见菩萨心肠、大发慈悲出这主意的就是他,这绝不是吃饱了没事干,他一向心地善良,不忍这些时间没到的人提前下活地狱煎熬。纵然是恶贯满盈、罪有应得之徒,也会让他们死得痛快,不受残忍折磨。
只怪造化弄人,偏要把他派来丑陵,要是中营能分配他去别的地方宽大为怀就好了。昭早早无声地痛斥命运,轻微的脚步声临近,朦胧中有锐利的视线从脸上划过,吓得她大气都不敢出。半晌没有其他动静,昭早早眼皮掀开一条缝,偷看肖平走了没。月色下,他银铠白袍,长身侧立在大门还没有装好的竹屋外,不知在注视什么,端的是清辉静镀芙蓉面,素影悄临玉树姿。昭早早头靠在柱子上,安详地合上双眼——这画面太过静谧美好,让人心满意足;又似有某种魔力,催生出潮水般的困意,将她淹没。
梦境中,河流、泥土的气息一直交替萦绕在鼻尖,那年旱季来得太早,慕容青带着人长途跋涉,几乎是日夜兼程,一座山接一座山地翻,一条河接一条河地淌,沿着龙脉要踏遍五座堤坝,每一时每一刻都在与天争命。
争的不是他的命,也无关慕容家,而是无数庄稼里的禾苗、栅栏里的牲畜、也不乏更干旱的地方,连百姓的饮水都成了问题——这才是他必须要坚持的理由。
好在近日来总算断断续续地下了些雨,虽雨势不大,总算于旱情有益。慕容青马不停蹄连开三座大坝,赶往兰江时,水上风浪不断,饶是他体质过人、吃苦如吃饭,也觉浑身难受,烦闷不堪,没精神再与宁平公主在人前扮演同甘共苦的恩爱夫妻——虽然并无同甘只有共苦,沿途几次想送她回府,她却不肯走,勉力跟着,并未添什么麻烦,慕容青只得由她去。眼下,他纯粹是闷极无聊,船舱里也没有别人,便找她寻点乐子。
他抽走她手中的道法经书,换成一副象骨骰子,说:“咱们来玩一把赌大小。”
公主半面纱戴了两月未摘,只露出一双秋水明眸,平淡道:“不会。”
“我可以教你。”慕容青道,“只要你不傻就能学会。三颗骰子,合数在十以上为大,十以下为小,赢者先猜下一把,开局我让你。”
公主静默不语,慕容青补充道:“十两银子一局。”
这下公主有话说了:“没钱。”
慕容青厚颜无耻问:“你嫁妆呢?”
公主指指他手里的清心静气决,“书有十箱。”
“……”狗皇帝抠门到姥姥家了,慕容青黑脸道:“那就先欠着,人不死,债不消。”
公主无言地看着他,慕容青权当是默认,以茶杯为盖,杯盏为底,摇着骨骰子就往桌面一扣:“你先猜。”
“……大。”公主略迟疑。
“那我便猜小。”慕容青嘴里说着废话,抬手提起茶杯:三二一,是他赢了。
“你欠我十两。”慕容青浅笑,“下一局该我先猜。”
接连几局,都是慕容青胜。这游戏他自小没少跟哥哥们玩,到后来单论耳力连枢哥都比不过他,他又怎么可能会输?欠他钱的不止一个,只是物是人非,他再也没有向他们要账的机会。
慕容青渐渐沉了脸色,推开杯盏,他已不想再玩。公主却不愿道:“这不公平。”
她把三颗骨骰子取出,合掌交握在手中,摇了几下,“再猜。”
慕容青顿住,用手来摇骰子声响是断续的,彼此碰撞有声,但打在肉上自然无声,他判断不好,只能盲猜。
“大。”慕容青说。
公主揭开手掌:一二三,小。
后面几局便是有来有回,谁也不能听音辨位,全凭运气。甚至于公主后来不仅扳回欠帐,还反将他一军,伸手道:“十两。”
“……”慕容青顿觉不甘心,“先欠着。下把我来摇。”
最后在谁手里摇另一方都不放心,干脆你左我右各出一掌,合在一起摇骰子,分开时两手齐放,任骰子掉落桌面,打着旋自行停下,揭露胜负。
不好,欠二十两了。慕容青眉头一皱,当即想要赖账,恰在此时船停了,天助他也。
众人下船后天色已晚,头顶乌云密布,看起来大雨将至。慕容青命手下先带公主去镇陵监卫所安顿,又问道:“水在石像何处?”
兰江坝的左峰有文宗皇帝以剑驻地的石像,用以监测水位高低。手下回禀:“回少将军,水位已近胸口。”
这个高度正适合开闸放水,若是延误,万一遇到暴雨反有溢流的风险。慕容青犹豫片刻,叫人准备连夜上山。前方正遥遥驶远的马车一顿,是公主探出头来,少有地不赞同道:“雨夜上山,太危险了。”
“我心里有数。”
慕容青摆手赶她走,不想理会心头蔓延的暖意。很久没有人关心他的安危了,但他并不需要——慕容家肩负的责任和使命,不允许一丝一毫的退缩。
暮夜山巅,狂风骤雨忽至。
白日里宏伟壮观的兰江大坝,在暗夜中似嘶吼的巨兽,不时的雷霆照亮它底部缝隙处的水流,如倾吐银河,激起下方千层白浪,水声震耳欲聋。
宽阔如坦途的坝顶上,粗长的铁索横贯两端,左侧固定有滑轮,麻绳穿过其中,一端被一队士兵齐齐抓紧,另一端已系在慕容青腰间。
雨水浇熄火把,蓑衣亦形同虚设,慕容青干脆扔掉这些,在又一道霹雳中一跃而下。他在坠落时右手转刀,自肘向腕于左臂外侧疾速一划,借着转瞬即逝的雷电光亮,长刀准确无误地死死钉入茎脉交错的外壁缝隙,体重带着刀又向下拉开一点距离,腰上绳索一紧,慕容青抽出刀,悬挂在半空中,将手指伸进面前的创口。
整座庞大的坝体发出极细微的震颤,轰鸣声掩盖了这种异响,慕容青脸色苍白,他面前的创口越扩越大,已能完全容纳他两只手,但还远远不够。他挽起自己染血的衣袖,连拂两处穴道,将手臂整个探进去,坝体像是被什么侵蚀了一样,随着他进一步的动作,创口不断扩大、变深,渐渐行成一个圆洞。
慕容青整个人躬身钻进了这个两尺多宽、仍在缓慢变大的洞中,他像是要横着在坝体钻一口深井,用血肉之躯。
当坝顶的士兵察觉到绳索有节奏的拉动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好在云消雨霁,月色渐明,所有人迅速拉动绳索收紧滑轮,将面白如纸的慕容青用力拽上来。行至半途,一股巨大而粗壮的水流伴随着尖锐的啸声彻底冲破坝身,像是一条腾飞的水龙,以不可阻挡的力量撞向下方的水域,转瞬形成湍急的旋涡,奔流而去。
慕容青一眼都懒得回头看,稀薄的月光下,他唇上一丝血色也无。
在坝顶歇了片晌,冷风吹着湿透的衣衫,更为不适,他索性不再耽搁,率人移动滑轮向前走出一段距离,再次从大坝中部如法炮制。
第二道闸口耗费的时间更久,慕容青上来的时候已近子夜。他感到呼吸急促、心慌手抖、眼前阵阵发黑,拖着绵软的腿走到最右的预定地点时,他心知再勉强今夜就要交待在这里,有两道大的闸口已能缓燃眉之急,剩下的须修养几日再来。
他旋身想要发号施令的瞬间,一阵狂风大作,吹起他竟与裹挟一片残破的树叶并无不同,他双脚不由自主地离地,先是被高高抛起,接着仰面坠下。
比起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砸到墙上的恐惧,慕容青更多的是震惊与不信:弱不禁风不可怕,可怕的是发生在他身上。
今夜的事一个字都不能让人对外提。
只要他还没有因失血过多、又重伤致死的话。
有个身影立刻跟着他跳了下来,直直向他扑去。慕容青心中暗骂哪个蠢货不赶紧拉绳子,现在抓着他两个人的重量只会更大,待会拍墙上跟甩馕饼似的。岂料对方迅疾如电,身法了得,揽住他在半空中翻转,敏捷尤胜飞鸟,顺着绳索荡向墙面、用力蹬开、反向腾起,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两人旋风般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稳稳落回坝上,不过瞬息。
慕容青看清此人黑衣蒙面,非军中兵将,当即出手拿他肩膀。那人隔开他一招,月光下四目相对,慕容青怔忡刹那,再反应过来已错失良机。其他人更阻拦不住,只能任由其如鬼魅幽灵般消失在黑暗的山野之中。
再想去追,却见少将军已支撑不住,昏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