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至，夜色如墨。
营地里只余篝火残烬，火星在风中挣扎着熄灭。
众人早已整装待发，背囊紧束，武器上膛，连呼吸都压得极轻。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湿冷的腥气，像是腐烂的植物与铁锈混合后的气味，令人喉头发紧。
艾西站在队伍最前，赤脚踩在泥地上，却仿佛踏着某种看不见的节奏。
她手中握着那支骨笛，眼神锐利如刀锋，不断扫视前方翻涌的绿雾。
“记住，”她低声道，“无回沼不是普通的沼泽。它活着，会呼吸，会思考，甚至……会设陷阱。”
顾应宁紧了紧胸前的黑曜石吊坠。
那石头滚烫如炭，竟隐隐与她心跳同频，仿佛体内有另一颗心脏在搏动。
她望向远处，那片被浓雾笼罩的沼泽地，像一张巨大的嘴，正无声地张开。
“走。”方既明一声令下，队伍悄然踏入雾中。
一入无回沼，天地皆变。
雾气比想象中更浓，伸手不见五指。
脚下不再是坚实泥土，而是一种半液态的胶质层，踩下去便陷进半尺，拔出来时带起黏稠的黑色泥浆，散发出刺鼻的酸腐味，如同千万具尸体在地下缓慢发酵。
“别碰水！”艾西忽然厉喝。
话音未落，灰雀脚下一滑，踩进一处看似平静的浅洼。
水面瞬间泛起荧绿色涟漪，紧接着，无数细如发丝的触须从水底暴起，缠住他小腿！
“啊——！”灰雀痛呼，那些触须竟在吸血！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白、干瘪，血管如枯藤般凸起。
隼反应极快，匕首出鞘，一刀斩断数根触须。
可那断口处喷出的不是血，而是荧绿色黏液，落地即燃，腾起幽蓝火焰，灼烧空气发出“滋滋”声，连附近的苔藓都焦黑卷曲。
“是‘噬血藤’！”艾西疾步上前，从腰间取出一撮银粉撒在伤口上。
灰雀惨叫一声，但皮肤终于停止萎缩。
“它们伪装成水，实则是活体陷阱。靠吸食生物血液维生，还能释放致幻毒素。若你心神不稳，幻觉会直接把你拖进泥潭深处，变成它们的新根。”
听得众人心头一凛。
队伍继续前行，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雾中不时传来窸窣声，像是无数节肢动物在枯叶下爬行；头顶树影扭曲晃动，枝条如蛇般缓缓摆动，仿佛随时会俯冲下来。
忽然，前方雾中亮起两点红光。
“趴下！”方既明低吼。
众人迅速伏地。
只见一道黑影掠过头顶，带起腥风阵阵。
那东西形似巨型蝙蝠，翼展近三米，但翅膀并非皮膜，而是由无数蠕动的藤蔓编织而成，每根藤蔓末端都长着细小的口器，滴落绿色涎液，落地即腐蚀出小坑。
“沼蝠。”艾西声音绷紧，“它们靠声波定位，但不是靠耳朵，是靠感知心跳频率。大家屏住呼吸，别动。”
众人屏息凝神。
那沼蝠在低空盘旋数圈，红眼扫过地面，最终振翅飞入更深的雾中。
“它们只是哨兵。”艾西低声说，“真正的守卫还在后面。”
越往深处，沼泽越显诡异。
地面开始出现巨大龟裂，裂缝中渗出荧光液体，如同熔化的翡翠，在黑暗中幽幽发光。
裂缝边缘生长着一种奇异的菌类，伞盖呈人面状，闭目沉睡，一旦有人靠近，便猛然睁开双眼。
那瞳孔竟是旋转的螺旋纹，直视者瞬间头晕目眩，耳中响起无数低语，全是自己最深的悔恨。
岩不慎对上一眼，当场跪地呕吐，冷汗直流，喃喃道：“十七双眼睛……他们都在看我……”
“别看它们的眼睛！”艾西扶住他，迅速用布蒙住他双眼，“那是‘迷心菇’，能直接干扰神经系统，把你的记忆撕成碎片喂给你自己吃。”
艾西从背篓中取出几片干叶，分给每人一片含在舌下：“这是‘醒魂草’，能暂时屏蔽幻觉。但撑不了太久，我们必须在药效消失前穿过无回沼。”
队伍加快脚步，然而，无回沼似乎察觉了他们的意图。
地面忽然剧烈震动！
“小心！”方既明一把拽过顾应宁。
前方十米处，整片泥地隆起，如同巨兽翻身。
泥浆炸开，一条庞然巨物破土而出——
它高逾八米，主干如脊椎骨节节凸起，表面覆盖着鳞片般的树皮，缝隙中渗出荧绿黏液，滴落时腾起青烟。枝条不是木质，而是由无数蠕动的肉质触手组成，每根触手上都长满吸盘与尖刺，末端还挂着半腐的人类头骨，眼窝中燃着幽蓝火焰。
最骇人的是它的“头”，顶端膨大如颅骨，眼窝处嵌着两颗发光的晶石，内里旋转着古老符文，仿佛能看穿灵魂。
它没有嘴，却发出低沉如雷的轰鸣，不是通过声带，而是整片沼泽共鸣。
空气震颤，众人耳膜剧痛，仿佛灵魂被撕扯。
“腐心母树。”艾西声音颤抖，“传说它本是伊卡纳的孪生守护灵，因替族人承受污染而自愿沉入污浊，吞噬亡魂，化为怨念聚合体。千年来，没人记得它也曾是守护者……它不吃血肉，只吃‘执念’；你越恐惧，它越强大。”
母树猛然挥动巨臂，数十根触手如长矛射来！
方既明将顾应宁扑倒，触手擦着他们头顶掠过，钉入身后树干，瞬间将其腐蚀成黑渣，连木屑都化为脓水。
“开火！”隼怒吼。
子弹呼啸，击中母树躯干，却只溅起绿脓，伤口瞬愈。
“没用！”艾西尖叫，“物理攻击对腐心母树无效！”
母树发出震耳低鸣，地面裂开更多缝隙，数十株小型沼灵破土而出，人形扭曲，四肢反关节，奔跑如蛛，口中啼哭如婴。
“掩护持镜者！”隼吼道，“我们拖住它！”
夜枭小组迅速散开，火力全开。
岩投掷□□，灰雀架起轻机枪扫射。
火焰与子弹交织成网，暂时逼退沼灵群。
但母树只是冷笑般晃动身躯，晶石眼中符文流转。
突然，它一根触手猛地卷住灰雀腰腹，狠狠砸向泥潭！
“灰雀！”隼扑去救援，却被另一根触手抽飞，撞上树干，肋骨断裂声清晰可闻。
灰雀陷进泥中，噬血藤立刻缠上，皮肤迅速干瘪。
他挣扎着举起枪，对准自己太阳穴——
“别！”顾应宁冲过去。
太迟了。
枪声响起。
灰雀自尽，不愿变成怪物养料。
岩怒吼着冲向母树根部，纵身跃入裂缝，引爆身上所有炸药。
轰——！
轰然巨响中，火光冲天，母树半边躯干焦黑，但几秒后，新生肉芽疯狂生长，伤口愈合如初。
隼被气浪掀翻在地，咳出一口血，但挣扎着爬起，眼神如刀：“它还没死透！”
“它在再生！”方既明咬牙，“靠我们的恐惧和死亡供能！”
大地震颤，泥浆冲天而起，母树发出凄厉嘶鸣，半边身躯崩塌，晶石眼裂开一道缝。
但裂缝中，更多触手涌出，比之前更狂暴。
岩已牺牲，灰雀自尽。
两名战友倒下，剩下的夜枭小组队员都互相搀扶，没人说话，仿佛声音会惊醒泥里的亡魂。
艾西浑身发抖：“它……它在进化。每一次死亡，都让它更强。”
顾应宁跪在泥中，看着队友消失的地方，指甲掐进掌心，血混着泥滴落。
黑曜石忽然剧烈震动，烫得她几乎握不住。
她脑中闪过刘院长日记里那句话：“人与万物都能沟通，只要你愿意倾听。”
她猛地站起，冲向母树，不顾方既明阻拦。
“顾应宁！”他怒吼。
她却在距母树十米处停下，高举黑曜石吊坠，声音嘶哑却清晰：
“我知道你痛！我知道你的怨念与不甘！但我能感受到你并不是怪物，你是被遗忘的守护者！”
她闭上眼，泪水滑落，却将全部心神沉入吊坠。
“我们不是你的敌人……我们只是想过去。带着他们的命，带着我们的悔……我不是来征服你，是来替他们说一声：对不起。”
黑曜石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蓝金光芒！
不是刺目，而是温柔如月华。
腐心母树的动作，第一次停了。
它那双裂开的晶石眼中，映出千年前的画面：伊卡纳树下，两个灵体并肩守护雨林，一个光明，一个沉默。
原来，腐心母树并非纯粹邪恶。
它曾是伊卡纳的伴生灵，守护雨林千年。
但在一场远古灾变中，人类贪婪砍伐圣树分支，引动天罚，它为保护族人强行吸收污染之力，却被反噬堕落。
千年来，它困于沼泽，日日承受记忆撕裂之苦，早已忘记自己也曾是光的一部分。
此刻，持镜者的光，唤醒了它沉睡千年的本源。
原来，它从未被遗忘。
只是太久没人叫它“兄弟”。
它缓缓低下头，触手垂落。
泥浆从它身上滴落，荧绿褪去，化为清泉。
悬挂的头骨纷纷脱落，化尘归土。
它侧身，让出一条由发光苔藓铺就的小径。
“走……”艾西哽咽，“它放行了。”
众人踉跄穿过通道。
就在最后一人踏出沼泽边缘，身后传来一声悠长叹息，如同千年孤魂终于安息。
回头望去，腐心母树已沉入泥中，只余一圈涟漪。
雾气渐散，晨光刺破云层，洒在众人身上。
沼泽尽头，是一片高地。
远处，天际线处，一棵巨树巍然矗立。
它比想象中更庞大，也更安静。
树冠如云，枝叶间流淌着淡金色的光晕，仿佛整片雨林的呼吸都汇聚在它根下。
“伊卡纳……”顾应宁喃喃。
黑曜石在她掌心轻轻震动，仿佛回应。
隼擦了擦匕首上的绿渍，冷笑一声：“怎么，还有关卡？”
“有。”艾西指向圣树根部一圈环形石阵，“那是‘镜心门’。只有持镜者能开启。但进去之后……”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里面没有怪物，没有陷阱。只有一面镜子，照的是你最不想面对的自己。”
方既明没说话，只是默默走到顾应宁身边，把水壶递给她，壶身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顾应宁接过，仰头灌了一口，酸涩的野果味冲淡了喉间的腥气。
她抹了把嘴，忽然笑了：“行啊，那就去会会我自己。”
她迈步向前，靴子踩碎一地露珠。
方既明立刻跟上。
“你不用陪我。”她说。
“我知道。”他语气平淡，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但我乐意。”
顾应宁侧头看他一眼，眼底笑意一闪而过：“万一我变成个疯子扑出来咬你呢？”
“那你咬轻点。”他伸手，替她拨开额前被汗黏住的碎发，“我皮厚。”
艾西看着两人背影，忽然低声嘟囔了一句马瓦族语。
隼听不懂，但看她表情，像是在说：“原来持镜者也会谈恋爱。”
就在这时，顾应宁胸前的黑曜石猛地一震！
嗡——
一道蓝金色涟漪自石中荡开，无声无息掠过整片高地。
远处伊卡纳的枝叶骤然亮起，万千光点如星瀑倾泻，直指石阵中央。
地面微颤。
十二块青黑色巨石缓缓转动，缝隙中渗出银色雾气，中央那面石镜“咔”地一声，裂开一道细缝，像一只沉睡千年的眼睛，终于睁开。
“它认你了。”艾西喃喃。
顾应宁深吸一口气，抬脚走向石阵。
可就在她踏入光圈的刹那，身后沼泽方向，传来一声极轻的“咔哒”。
像是甲壳摩擦的声音。
众人回头，发现营地旧址的篱笆上，那只巨大的荧绿色蜘蛛不见了。
只有泥地上，留下八道爪痕，蜿蜒指向密林深处。
方既明眼神一凛，手已按上枪套。
但顾应宁没有回头。
她只是握紧黑曜石，一步跨入镜心门的光中。
光瞬间吞没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