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三更,京城西郊。
寒气如墨,浸透山林。
齐家祖宅藏在一片百年古松之后,松针覆雪,青瓦凝霜,檐角铜铃无风自鸣,叮叮声如低语,仿佛有千年前的魂灵在檐下徘徊。
地下三丈,一道玄铁门无声滑开,冷香如刃,那香并非寻常沉水,而是以龙脑、苏合、闾山秘制的“镇魂散”调和而成,燃一炷可隔绝窥听,亦能令人心神沉定。
齐以泽踏入密室时,便闻到这股冷香,顿时一震。
他近日都安坐在京城老宅,通过七道加密符咒与一名身在亚马逊雨林且幻术超群的闾山派术士遥遥相连。
此刻,他袖中微型通讯器尚在微微震动,第七封密报刚刚抵达。
羊皮卷裹着一缕荧绿色蛛丝,封蜡上印着八足图腾,触手冰凉,似有生命。
“镜心门开了。”他声音平稳,将术士传来的密报置于紫檀案上,指尖轻点卷轴边缘,“顾应宁已踏入镜心门。”
齐璜炎端坐于案后,手中摩挲一枚残玉,半刻“明”字,断口如泪痕,边缘已被摩挲得温润如脂。
他未抬头,只问:“她可有异象?”
“黑曜石共鸣,伊卡纳主动引路,腐心母树退避。”齐以泽顿了顿,目光掠过父亲手中玉佩,“术士说……她似有自主意识,未被幻境所困。”
齐璜炎终于抬眼,那双眼眸深如古井,无波无澜,却藏着千年执念的暗流。
“很好。”齐璜炎缓缓道,“她越清醒,‘忘尘引’的效果越彻底。清醒之人,才最易信以为真。”
他起身,缓步至墙边,袖袍拂过青铜灯架,幽蓝火焰微微一晃。
他伸手揭开一幅蒙尘卷轴,动作轻柔,如同掀开一位故人的棺盖。
画中两人并肩立于一面古镜之前。
镜面如水,映出星河倒悬;身后宫阙巍峨,飞檐挂满铜铃,风过无声,却似有万千悲鸣。
一人青袍磊落,眉目如剑,腰间佩玉未系,似刚从战场归来;一人玄衣沉郁,袖藏符箓,眼神低垂,似在压抑某种翻涌的情绪。
“你可知这二人是谁?”齐璜炎问。
“方慎言,齐昭。”齐以泽答。
“不错。”齐璜炎指尖轻抚画中玄衣人面容,声音忽柔,近乎呢喃,“齐昭,我齐氏第十七代家主,亦是初代持镜者明漪的未婚夫婿。”
齐以泽微微一怔:“未婚夫?”
“世人皆道明漪身份神秘,实则她出身终南山道门,自幼通灵,能听地脉之音。”齐璜炎缓缓踱步,袖中暗香浮动,“贞观廿二年冬,长安地脉异动,龙脉泣血,太宗召天下术士共议。无人敢言解法,唯明漪登殿,献策铸‘镜心’镇之。”
他停顿片刻,目光深远,似望穿千年:“你可知,为何偏偏是长安?”
齐以泽摇头。
“因那时,长安乃天下之心。”齐璜炎声音低沉,“百万人口,万邦来朝,人类的欲望、恐惧与希望都在此汇聚。地脉之眼是那灵脉交汇之所,便随之驻留于此。它非死物,而是活的,会随人类文明重心而迁徙。”
他转身,眼中闪过一丝洞悉天机的锐利:“唐末乱世,长安衰败,地脉之眼便西移;宋元之际,它曾停驻撒马尔罕;大航海时代,它隐于里斯本港;工业革命时,它藏身伦敦雾中。可到了二十世纪,人类对自然的掠夺已达临界,地脉开始自救,地脉之眼不再追随钢铁与水泥,而是退守至最后一片未被驯服的绿海:亚马逊雨林。”
齐以泽心头一震。
“所以……伊卡纳圣树?”
“正是镜心的新肉身。”齐璜炎冷笑,“当年明漪殉道前,将镜心灵核一分为二。一半封于终南山旧土,另一半化为种子,由忠仆携至南美,埋入雨林腹地。千年生长,终成伊卡纳圣树,大地之瞳。所谓持镜者传承,从未中断,只是换了一处。”
他指向画中古镜:“你以为我们争的是主宰世界的权力?不,我们争的是,谁有资格站在人类命运最后的防线之前。”
齐以泽沉默,心道:“竟是如此,原来前世今生,并非断裂,而是延续。”
齐璜炎继续道:“明漪献策后,太宗择双护法辅佐,一掌阳权,一司阴秘。”
他指向青袍人:“方慎言,兵部郎中之子,精于权谋,得太宗信任,授阳护法之位,可调禁军、节制江湖术士,掌外事。”
又指玄衣人:“齐昭,闾山嫡传,通晓茅山、龙虎、闾山三派禁咒,得太宗密诏,授阴护法之职,专司封印仪轨与传承秘钥。”
“二人本为挚友,同窗十年,共参河洛图谶,同拜终南山老君观,甚至……曾共护明漪三年。”齐璜炎语气微顿,眼中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痛,“明漪与齐昭情投意合,早已私定终身,玉佩为证。”
他取出那枚残玉,轻轻放在案上。
烛火摇曳,玉上“明”字泛着幽光,仿佛仍有体温,仍有心跳。
齐以泽凝视那断玉,忽然问:“那后来呢?为何传承中断?”
齐璜炎眼神骤冷,袖中手指悄然攥紧,指节泛白:“因为方慎言不甘。”
他踱至密室中央,青铜灯幽蓝火焰映照其侧脸,如刀削斧凿:“方慎言表面恭顺,实则觊觎镜心之力。他知明漪心属齐昭,便设计陷害。趁齐昭闭关祭炼封印之际,伪造密信,称齐昭欲借灾厄之力篡唐。”
“太宗震怒,下旨囚齐昭于大理寺地牢,铁链穿骨,三日不食。”齐璜炎声音低沉如碾石,“方慎言趁机软禁明漪于宫苑偏殿,日夜逼问镜心密钥。明漪不从,三日后,于终南山崖下自尽,怀中紧抱半枚玉佩,血染素衣,发间犹簪桃花一朵,那是齐昭当年所赠。”
齐以泽心头一紧:“那齐昭?”
“齐昭破牢而出,徒手撕裂铁链,血流满地,赶至崖下,只见尸骨已寒。”齐璜炎闭目,似不忍再述,喉结微动,“他悲恸欲绝,以指蘸血,在崖壁写下八字:‘镜心非器,乃心之镜。’随后归家,呕血三升而亡,临终前只留一句:‘勿令方氏近镜。’”
密室内一片死寂。
唯有香炉中沉水香袅袅升起,如魂如诉,缠绕梁柱,久久不散。
良久,齐以泽才低声问:“所以……方氏自此独掌持镜者传承?”
“不错。”齐璜炎睁开眼,目光如铁,寒光凛冽,“方慎言篡改仪轨,设下血脉封印,使我齐氏后人再无法感应镜心。千年来,我们只能蛰伏,如影随形,等待新一任持镜者诞生。这一次,绝不能再让方家得逞!”
他转身,从墙内暗格取出一只青瓷小瓶。
瓶身刻蛛纹八足,釉色青灰,内盛淡金色液体,隐隐有光流转,如活物呼吸。
“这是闾山派秘传‘忘尘引’母引。”他道,声音压得极低,“我命那术士已在雨林外围布下‘八目天眼阵’,那只荧绿蜘蛛便是阵眼,到时以顾应宁旧衣发丝为引,可窥其神识波动。待她觉醒初成、心防最弱之时,术士便会引其入幻,滴此液入魂。”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近乎温柔的冷意:“她将忘记方既明,忘记明心疗养院,忘记之前的一切……只记得自己是齐家养女,是你妹妹,是我齐璜炎最骄傲的孩子。”
齐以泽盯着那小瓶,忽然问:“她会痛苦吗?”
“不会。”齐璜炎语气笃定,近乎虔诚,“忘尘引最妙之处,在于让人甘之如饴。她不会觉得被夺走什么,只会觉得,这才是她本来的人生。”
他走近一步,压低声音,几乎贴耳:“况且,你以为‘持镜者’真是救世圣女?”
齐以泽一怔。
“伊卡纳圣树,实为封印之核。”齐璜炎冷笑,眼中寒光如刃,“所谓持镜者,不过是活祭品。每一代,最终都会被镜心吞噬,魂魄化为圣树养分,肉身沉入地脉,永世不得超生。方家让她赴死,我们却要让她活着,成为齐家之刃,斩断千年宿命。”
齐以泽沉默。
他想起术士密报中描述的顾应宁:站在无回沼边缘,面对毁灭性的腐心母树,竟未退却半步。
齐以泽低头,手指无意识摩挲袖口,那里别着一枚微型通讯器,刚刚震动了一下,传来术士最新密文:“目标神识波动异常,似有抵抗。镜心反噬,阵法受损。”
他忽然抬头,目光锐利如针:“父亲,只是那幅画……为何方慎言站在镜前左侧?按《周礼·春官》所载,‘凡行礼,阳者居右,阴者居左’,阳护法理应站右才是。”
齐璜炎神色微滞,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随即恢复平静:“画师误笔罢了。”
“可《大唐开元礼》亦载:太庙祭祀,主祭居右,辅祭居左。”齐以泽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若方慎言为阳护法,掌兵权、司外务,怎会反居左位?”
齐璜炎目光一凛,袖中手指微微颤抖,但很快缓和,语气略带责备:“千年旧画,何必苛求细节?你何时变得如此拘泥?”
齐以泽不再追问,却将此事深深记在心底。
他又问:“明漪自尽前,可曾留下只言片语?”
“没有。”齐璜炎答得太快,快得近乎刻意,连呼吸都急促了一瞬,“唯有一封血书,已被方慎言焚毁,片纸不留。”
“那齐昭临终前,可有遗训?”
“有。”齐璜炎从怀中取出一册残卷,纸页泛黄,题曰《镜心录·阴篇》,“其中写道:‘若后世持镜者心向方氏,必是受其蛊惑,当以忘尘引正之。’”
齐以泽接过残卷,指尖触到纸页边缘。
那墨迹虽仿古,却无虫蛀、无霉斑,纸张崭新如近年抄录。
更奇怪的是,书中对“方慎言”的描述极尽贬抑,称其“伪善窃国”“假仁假义”,却对齐昭闭关三日未出、灾影暴起等关键细节语焉不详,仿佛刻意回避。
但他不动声色,只道:“儿子明白了。”
齐璜炎满意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得色:“去吧。传令闾山术士,务必在顾应宁离开伊卡纳之前动手。记住,宁可毁镜,不可失人。”
齐以泽躬身退出。
密室门合拢,幽蓝火焰摇曳,映照齐璜炎孤影如鬼。
齐璜炎独自立于画前,久久凝视那青袍身影,忽然低语,声音沙哑如砂纸磨骨:“方慎言……你曾经赢了一次,这次,该轮到我了。”
而门外,齐以泽并未离去。
齐以泽背靠在冰冷石壁上,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父亲说的故事,太过完美。
完美得不像历史,倒像一场精心排演的戏文。
每一个细节都严丝合缝,每一处悲情都恰到好处,连那枚残玉的断口,都像是为今日这场对话特意打磨过的。
而真正的真相,或许正藏在那幅画的背面,那本新抄的《镜心录》,以及……顾应宁即将踏出的那一步里。
他知道,自己不该怀疑。
可有些裂缝,一旦看见,就再也无法假装它不存在。
更何况——
如今的地脉之眼已选择了亚马逊雨林,而非千年前的长安旧地。
也许,它早已厌倦了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