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隔一日,天色依旧未见彻底放晴,云层薄薄地压着,偶有几缕浅金日光漏下,也是转瞬即逝。
流萤等人正摆膳,萧承懿踩着时辰不请自来。
突兀又理所当然,一身玄底暗银纹常服倒显出几分青年人的清颀利落。王喜只在外头通传一声,他便已撩袍迈入此间,熟门熟路仿佛此处才是他那寝殿。目光在殿内一扫,便落在那位明显懒得起身迎驾的人身上。
“看来朕来得正是时候。”
“陛下圣驾来临,有何指教?”
“指教?”萧承懿已自然至极地在她对面坐了,流萤忙添上一副碗筷,“来你这儿蹭顿清净饭,算不算指教?”
崔明禾不咸不淡睨他:“莫不是太极殿的御膳不合胃口,倒要来我这偏僻地方打秋风?”
萧承懿看她那副厌弃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新来的御厨手艺不错,只是缺了点烟火气。不像你这儿。”
他一面道,一面对流萤等人略一抬颌:“都下去,不必在此伺候。”
宫人们垂首应是,鱼贯而出,偌大暖阁便只余下他二人。
崔明禾眉心一拧。他又想玩什么花样?
“布膳。”
果不其然,那人开了金口,很是言简意赅。
要重温那“御前奴婢”的旧戏码?她心下冷笑,终于慢腾腾起身,提起那柄沉甸甸的银柄箸,立在他身侧。
黑漆嵌螺钿的八仙桌上依次摆开阵仗。虽不及太极殿规制,却也精致:火腿炖甲鱼、碧玉芦笋、胭脂鹅脯、风腌果子狸,并几样时鲜小菜,一碗莼菜羹,一碟刚出炉的奶油松瓤卷酥,热气腾腾。
她唇角微弯,掌中长箸已稳稳绕过了几道硬菜,先是夹了一筷子清炒河虾仁。虾仁玉白,是以顶好猪油并细盐清炒而出,求的就是一味鲜甜本真。
然后是碧玉芦笋,只用鸡汤焯过,绿得喜人,清脆爽口。
再来一箸素三鲜,用的是冬笋、香蕈和腐衣,同样清淡得能照见人影子。
她不紧不慢,将他面前那只汝窑天青葵口小碟堆得满满当当,专捡些寡淡无味、清汤寡水的菜色。末了,还极体贴地为他盛一碗百合莲子清粥。
“陛下日理万机,想必饮食油腻,易生内火。多用些清淡的,于龙体有益。”
萧承懿瞥向面前青白交叠的菜色,又抬眼看了看身旁执筷而立、眉梢眼角都挂着假恭顺真挑衅的崔明禾,只笑不语,眸光比玉碗里那层粥水还清淡三分。
“难为你……这般体贴。”
他戏谑道,转而执起银箸,竟真就从那堆“清火”菜色里夹起一尾虾仁送入唇中。
确是极鲜嫩,火候正好,只可惜于他而言,淡得像嚼一团温云。
“确是不错。”他竟还点头赞了一句。
这副装模作样的坦荡姿态倒显得她刻意磋磨的恶趣味成了跳梁小丑的无趣把戏,崔明禾心口无端窜起一股闷气。
她便也报之假笑,对他那假客气并不买账。
他吃得斯文,那碟寡淡的菜竟也去了小半。
崔明禾更觉自己像戏台上顶着盘子杂耍的拙劣伶人,跳上跳下,耍猴一般,却连半个眼神都换不来。越是琢磨,越是气闷。
“芦笋火候过了些。”他微蹙眉,煞有介事地作出一副惋惜态,“失了几分脆生,可惜。”
“陛下既不喜,不如传膳回太极殿。何苦在此处委屈龙口?”
想来御膳房里那几位大厨精心烹制的菜色更合他胃口,这人却偏偏要来她这处讨嫌。
“好端端的,气性怎的这般大。”他却是一副浑然不觉模样,只当耳旁是阵无关痛痒的风,“这些时日朕诸事缠身,难免疏忽了你,也难怪你要耍小性子。”
他惯是会曲解人意,崔明禾反唇相讥:“您是天子,我不过一介奴婢,哪敢耍小性子。”
萧承懿略一挑眉:“你说这话倒叫朕好生惶恐。”
“哪里敢担陛下惶恐?奴婢只是在尽力恪尽职守,以免失了圣心,给家父招来麻烦。”
这话已经说得相当不客气,然而萧承懿似是并未听出弦外之音,反而诚恳点头:“你一向都最是懂事,倒是朕误会了。”
崔明禾手上动作微微一抖,险些摔了碗筷。
“无妨。坐。”
他自顾从席上胭脂鹅脯碟中拣了一块,径直放到她面前空着的那副碗碟中。鹅脯皮色枣红,肉质绯嫩,淋以一层晶亮蜜汁,与方才他面前那一片清寡截然不同。
“站着做什么?等朕喂你?”
见人久未有动作,他终于开口。
隔着这银箸与香气扑鼻的鹅脯,看着对面之人,她忽然便觉一股无力感自脚底升腾,刹那间席卷全身。前一刻还拿乔作势地要她伺候,下一刻就要同席而坐,这算什么?施舍?她宁愿站着,也好过领他这份不清不楚的情。
可偏偏他也不逼她,只那么闲闲地看着。暖阁里光线不甚明朗,像笼了一层轻纱般的薄雾。那人目光却极明亮,深邃如暗夜星海。
罢,罢,罢。与其在此虚与委蛇,不如坦荡早早顺应着将人敷衍过去,反倒落得清净。
她不情不愿地在那目光里落了座。只离那桌沿足有半尺远,摆明一副“非我所愿”的抗拒姿态。
萧承懿也不点破,只这回下箸便不再限于往那几味清淡上招呼。火腿炖甲鱼的裙边软糯,他取了;风腌果子狸咸香,他尝了;那碟奶油松瓤卷酥,他也慢条斯理地用了一枚。他分明偏好咸鲜浓郁,方才种种,不过是看穿她的心思,陪她演一出罢了。
这认知让崔明禾愈发脸上无光,低头拿银箸闷声戳着碗里碧粳米,那块胭脂鹅脯动也未动。
“怎么,扶摇宫的菜色,连你自己都瞧不上?”他含笑问。
“不敢。”她硬邦邦地回了两个字。
“前两日谢美人来过?”他话锋一转,问得突兀。
装,又装。
心道他明知故问,崔明禾敷衍应一声,替自己盛了半碗莼菜汤。
“来过了。”
“如何?”
“不如何,”她垂眸吹了吹汤匙中热气,“木头桩子似的一个人,话都说不囫囵,想来脑子也不大灵光。”
“性子倒是与她兄长迥异。一个飞扬跳脱得恨不能把天捅个窟窿,另一个却安静得风一吹就散了似的。”萧承懿修长指节搭着银箸,轻描淡写添最后一句,下了定论,“她若脑子灵光,谢珩还不放心将她送进宫来。”
这话意有所指,崔明禾却懒得深思其中关窍。她与侯府非亲非故,谢芷是死是活、是福是祸,样样与她无干。她只盼着那兄妹二人最好再连同萧承懿一道离自己越远越好。
“陛下慧眼如炬,何须说与奴婢听。”
“与你说话,总比对着那些木头桩子有趣些。”他搁下玉箸,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目光落在她身上,“你今日倒乖觉,未曾将朕的茶盏也换成白水。”
她懒得理他,两人各怀心思各自用膳,连筷箸偶尔相碰的声音也几不可闻。难得有合她口味的几样,她便就着那几味多入口两筷。
食不知味久了,趁人不备偷偷又往他碟子里放了几筷芦笋,竟颇有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爽快感。
对面的人似也不恼,偶尔替她盛一碗羹,又或者在她筷子伸向某一处时先她一步将菜夹到她碗碟里。
崔明禾索性当这人不存在。后知后觉到自己先前那番钻牛角尖的蠢样子倒像是和自己置气一般,简直可笑至极。
对方则也体贴地不再深谈,转而问起些无关紧要的,“这虾仁炒得嫩,是加了蛋清腌过?”
“小厨房的手艺。”
“鹅脯腌得倒入味,像是南边的做法。”
“陛下喜欢就好。”
萧承懿笑了笑。
一顿饭就这么在古怪的气氛里吃完。期间有宫人进来收拾餐具,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各自净了手,萧承懿替她斟了杯茶,茶烟袅袅盈在白瓷杯口。
“过几日,春猎的章程该定下来了。”他似是随口一提,“今年围场收拾得早,想来猎物能肥些。”
春猎秋狝是东齐开国便定下的祖制。
每年开春行猎三日,上至王公贵戚、文武百官,下至太学士子。既是为彰显皇家武备,亦是为祈求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崔明禾对这类事向来兴致缺缺。往年也曾去过几回,不过是换个地方听人奉承,瞧那些膏粱子弟追着几只吓破了胆的兔子狐狸夸耀武功,实在无趣。
如今时来境转,她只当他是随口闲谈。毕竟对着她这“解闷”的玩意儿,大谈朝政大事未免交浅言深,聊些风花雪月又显矫揉造作。这不咸不淡的京中节令,倒恰是最好用的话头。
于是她也心不在焉,纤长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摩挲过温热的茶盏,瞥眼瞧见青花底胎质细腻,盈盈水光,茶香盈颊。
他似也不在意她的冷淡,自顾续道:“倒春寒还未过尽,围场风硬,不同宫里,早晚尤其冻人。记得提前让底下人备好几件厚实挡风的斗篷披风,狐裘也好,鹤氅也罢,挑暖和的带。省得到时候又要说朕苛待你。”
“我不去。”话毕才从中品出几分赌气的意味,干脆索性将下颌一抬,摆出一副“我便是不去,你能奈我何”的桀骜姿态。
“朕说了要带你去?”他挑眉反问,眼中笑意更深,“朕只是提醒你天气多变,仔细身子。怎的连一句关怀都听不得了?”
崔明禾被他这番颠倒黑白噎得说不出话。他分明是那个意思,却偏要摆出一副无辜姿态,倒显得她自作多情、小题大做。
“陛下厚爱,奴婢心领了。”她咬牙挤出几个字。
“朕还有些折子要看。”他理了理袍袖,“你自便。”
说罢,竟当真就这么走了,没再多说一句,也没再多一个逾矩的动作,来得突兀,走得也潇洒。
这人专程来这一趟,就为吃一顿饭、说几句不咸不淡的废话,再不动声色地撩拨她一场?
心乱如麻,崔明禾悄悄亦步亦趋地跟上去,直到出了扶摇宫宫门,见他上了那辆丹壁黑漆的御撵,又心道自个也是闲的发慌,烦躁地转身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