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春寒尾巴拖拖沓沓,总算被渐暖的日光驱散。宫墙内外柳色新染,桃华初绽,一派春和景明。
后宫之中的热闹却比这春色更盛几分。
周贵妃与杨德妃的明争暗斗已从暗流转为明面上的波涛。今日你截我份例,明日我压你风头;今日你在寿安宫中晨省多得一句夸赞,明日我便在御前亲手递上一盏羹汤。二人你来我往,长乐宫与永安宫门前车马不绝,连带着底下宫人走路都比旁人挺直几分腰杆。
萧承懿对此乐见其成。
朝堂之上似也不甚太平,然而这位新帝手段愈发老辣,世家清流骂他刻薄寡恩,新贵权臣赞他英明神武。他浑不在意,只端坐于龙椅之上,冷眼看他亲手挑起的风浪如何淘洗沙石,留下他真正想要的真金。
帝王忙于朝政,后妃忙于争宠,扶摇宫门庭冷落,倒真应了“地僻人稀”几字。
崔明禾乐得清净,却也生出几分难以言说的空落。
她往慈宁宫去过几回,太皇太后病体未见起色,多数时候都卧在榻上,精神恹恹。反似更沉湎于往事,时常握着她的手,目光却透过人望向渺远的虚空,末了又总不忘叮嘱一句“忍字当头”。殿中总药香与檀香混杂,她心知姑祖母是积郁于心,便也绝口不提宫中烦心事,只拣些趣闻讲与她听,竭力作出副无忧无虑的轻松姿态。
期间自也免不了与前来侍疾的妃嫔们撞个正着。杨德妃来得最勤,也总最周全,侍奉汤药尽贤尽善。郑令仪亦是常客,不似德妃那般大张旗鼓,只安静陪坐一旁,手抄佛经是时时送来的,或是陪着说些话,温言软语,最是解语。
崔明禾对这些面孔懒于应付,多数时候都寻个由头避开,冷眼瞧着这一出出“孝感动天”的忠孝节义戏码。
这日清晨。
扶摇宫正初初浸在薄雾里,崔明禾起身得早,蹲在廊下拨弄那盆“绿云”兰。叶片边缘的焦黄褪了些,又抽出几缕新绿来,像被晨露舐过,想来是谢芷那番“高论”管用。
“依照谢美人的法子好好照料着。”
她随口吩咐一句,站直转身回了暖阁。炭盆仍烧着,暖意烘得人昏昏欲睡,心头却无端泛起一阵焦渴,却非唇舌之燥。
坐立难安了一阵,扬声唤来流萤。
“去小厨房,让她们做道雨露凝香盏来。”
这是昔日每逢春日花朝,长信宫中一位老嬷嬷拿手的精致点心。
以糯米为胚,将晨间带露的花瓣捣汁,和以上好的琼脂、牛乳,再上笼蒸凝而成。糕体莹白如玉,半透微朦,隐约可见其中细碎花瓣脉络。入口冰凉清甜,糯而不粘,最妙是那股萦绕不散的冷香,嗅之令人心神一清,入口则仿佛将一整个春天都吞纳入腹中。
自那位嬷嬷放出宫后,她便再未尝过那般恰到好处的滋味。
流萤应声而去,不过半个时辰便呈了上来。外形倒也晶莹,只是琼脂用得狠了,过于僵实,入口腻滑有余,清透不足。花浆颜色亦显浑浊,带着股未滤净的涩味。
“撤下去重做。”崔明禾只尝一口,便搁下银箸。
第二回送来的颜色倒鲜亮了些,甜味却过于直白,喧宾夺主,蜜糖霸占了所有感官,将本该是主角的花香压得踪迹全无。
她眉梢甫一拧起不耐的弧度,流萤便极有眼色捧走了瓷碟。
第三回,小厨房掌勺亲自战战兢兢地捧来,外形几乎以假乱真,入口冰凉滑嫩,甜度也调得温和。然而,最关键的冷香却依旧杳无踪迹,鼻尖空空如也,心头亦是空空如也。
“废物。”
她冷声斥道,掌厨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连连告罪。
她挥手将东西撤下。
“把材料都备一份,送到小茶房去。”
流萤等人面面相觑,却不敢多问,忙依言准备。
小茶房平日只用来温茶热点心,器具倒还齐全。崔明禾褪了镯子,净了手,竟真就挽起袖子,对照着模糊的记忆琢磨起来。
琼脂需得以温水细细化开,文火慢熬,其间不停撇去浮沫,方能得一锅清透如水的底子。
牛乳要用新挤的,滤过三次,才无腥膻。
糯米浆更是要用上好的贡米,以石磨手工研磨,再过细筛,取最细腻的那一层。
蒸制火候要恰到好处,不能老,不能生。
最难的是花汁。
她取了晨间初绽的白玉兰,花瓣先用温水泡着,为使颜色更为通透,需得取冬日封于青玉瓮中梅花雪水,或是用素日自用的无根水为佳。直至水色清亮,花瓣舒展开来。
再以竹镊子一片片择净,用细纱布包了,置于白玉臼中,执一小玉杵一点点地捣。不能用力过猛,否则汁水便会带上苦涩。力道要轻而均匀,如春雨润物,将那花瓣中的精魂一丝丝地逼出来。
蜜糖只用少许,绝不能抢味。
她素不常躬自入庖厨,手法生疏。然而也向来于这些精细风雅之事上素有耐心,倒也能勉强能摹个形似。
崔明禾花了整整两个时辰才将将完工。
花浆终于调好,仔细添在糯米琼脂糕上,晶莹剔透,惟妙惟肖。而后筛上极细的糖霜,一层浮白立时便裹了上来,似散落了一池的霜雪。
切块摆盘再试,却觉差那么一点,一点捉摸不定的、关乎神魂的东西。尝起来也不过是比小厨房寻常做的好些。
旧时光景终难重温。
到底差了什么?
崔明禾对着那碟辛苦了半日的“玉露凝香盏”发怔,百思不得其解。是火候不对?还是配比有误?
她将所有步骤在脑中反复回想,却始终找不出症结所在。
或许是花不对?可这宫里玉兰,还能有什么分别不成?
思来想去,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谢芷。
那日此人牛头不对马嘴、言之凿凿“草木有灵,饥渴自知”的古怪模样,以及对兰草习性了如指掌的笃定,此刻竟清晰浮现在她脑海。
郑令仪虽也通些园艺,言谈颇有心得,但崔明禾总觉那是一种文人雅士式的“附庸风雅”,乃后天习得,谢芷则不同。
去问她?
可这成何体统,前些日子方才一通指桑骂槐将人赶了出去,今日便又上赶着......
也罢,便当是去探探那雪人儿的虚实。左右闲着也是闲着。
“更衣。”打定主意,她撂了手中物什,转而吩咐流萤取来食盒,将新做的糕点装了,“去未央宫。”
流萤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主子折腾半天点心,最后竟是要去寻那位看起来极不靠谱的谢美人。但她并不多问,忙取来一件莲青色绣折枝梅的斗篷为她披上。
阳光熹微,斑驳落在堆砌青砖的缝隙中。
未央宫地处西六宫一隅,虽不及长乐、永安两宫轩昂,却也精巧。一两株尚未探出鹅黄花苞的新枝,在风中颤巍巍地抖着叶子。只是这春日迟迟的光景落在此处,倒显得格外清寂些。
崔明禾前一步遣人通传,后一步便扶着流萤的手踏上台阶。绕过回廊往东侧殿去,隔老远便听庭院之中传来一阵不算压低的女声,其间是显而易见的轻慢。
“......谢美人真是好性子,日日对着这些花花草草,也不嫌闷得慌。”
崔明禾脚步微顿,立在廊下阴影里,并未立刻入内。流萤会意,也垂首静立一旁。
庭树下立着人影。
其一着娇艳杏子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满头珠翠在天光里仍晃得人眼晕。身后宫女同样穿戴不俗,姿态倨傲。
正是那位新晋的卢才人。
对面那人却无甚存在感,侧影纤薄得像一片纸。素衣薄衫,只发间簪一朵小小的白色绒花,安静得几乎要融进身后初绽的梨花树影里,不是谢芷又是谁。
“要我说呀,这东侧殿虽好,到底比不得西殿宽敞。美人居于此地,怕是连舒展枝叶的地儿都无。”
谢芷恍若未闻。
卢采容见人不答,声音又拔高了些,讥诮道,“也是,镇北侯府如今......呵,陛下赐居未央宫已是天恩。美人合该日日焚香祝祷,感念圣恩才是,怎还有闲心摆弄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一遭嘲讽又如泥牛入海,谢芷只顾探身拨弄廊下一盆蔫头耷脑的茉莉。
卢采容显然没料到她会是这副油盐不进模样,一时气结,便愈发嚣张发作起来:“谢美人好大的架子!同住未央宫,我三番两次请你过去品茗说话,你次次推脱。怎么,是瞧不上我卢家门户,不屑与我为伍?”
谢芷闻言,只是微抬了眼睫,目光却落在对方鬓边一支颤巍巍的金丝鸾钗上,鸾鸟衔下的流苏正因主人的激动而轻摇。
“鸾鸟振翅,其声锵锵,”她轻声说,“只是金丝缠绕过紧,恐伤羽翼灵气。”
那卢采容愣了一瞬,恼怒道:“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在问你话!”
崔明禾饶有兴致地遥遥瞧人吃瘪,再瞧谢芷那副蠢样时,似也觉得不那般讨人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