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在腰间的手臂并未有更出格的举动,只虚虚拢着,竟奇异存了一分克制的礼度。她索性闭上眼,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架势,将脸埋得更深些,权当自己聋了、哑了。
“闹了这半日,累不累?”良久,他又道,下颌轻轻抵在她发顶,“安生坐会儿。”
崔明禾竟从这语气中品出一丝分毫的叹息和疲惫。她下意识掀眼去瞧。
恰逢他亦垂首,目光相撞。御书房顶悬的明角宫灯光华璀璨,在他眼中映出细碎流光,却也照亮他眼下一抹淡色青黑,以及眉宇间被勾勒出的、深深浅浅的倦意。
她那满腔烦躁忽然就哑了响儿。
是了,这人再如何混账,再如何磋磨她,于国事上却从未有过半分懈怠。平息内乱、安抚民心、整治贪官、发展农业水利......事无巨细,样样亲力亲为。
她心不甘情不愿地想,纵然可恨,这人却也当真算是勤政爱民的明君。便是先帝在世时,也未见得有这般宵衣旰食的辛劳。
萧承懿似对她的鸵鸟行径颇为受用,唇角微扬,就着这姿势随手从案上拿起一本奏折,径直在她眼前翻开封皮。
“来,陪朕瞧瞧这些‘国之栋梁’的肺腑之言。”
崔明禾本无心政事,闻言蹙眉,不情不愿将目光落于其上。
第一本洋洋洒洒上千言,从问候皇帝起居,到歌颂圣德如山,再引经据典论证当今圣上乃千年不遇之明君,气势恢宏,辞藻华丽,马屁拍得震天响,看得崔明禾眼角直抽。
目光扫过第二本,竟煞有介事地禀报起自家后宅喜讯——言道其府上新纳的第几房如夫人,于某月某日又为家族添了第几位公子,末了笔锋一转,将这添丁之喜毫不生硬地归功于“陛下仁德泽被苍生,恩泽广施,方使臣下家宅安宁,子嗣绵延”。
第三本亦是颇为有趣,一本正经询问陛下今日用膳几碗,滋味如何,龙体是否康泰,天气转暖是否添减衣物。
关怀备至的谄媚姿态仿若此人并非臣子,而是太极殿里伺候起居的老嬷嬷。
她目瞪口呆。
东齐民风开化,女儿亦可同男子一道入学。她自幼涉猎不乏经世致用之学,策论文章,务求言之有物,针砭时弊;而于诗词歌赋,则务求辞采风流,寄情托志。何曾见过这等令人啼笑皆非的奏疏?
“这......这都是些什么?”
“什么?”萧承懿懒懒应道,“请安折。”
“如此......如此阿谀奉承,溜须拍马,成何体统!”
萧承懿不置可否,反而戏谑她:“依朕观之,这位爱卿比之崔大姑娘可要贴心多了。”
崔明禾面色转红,冷哼一声,不予理会。
萧承懿遂不再逗她,敛了笑,重新执笔蘸墨。他批得也快,“知道了”三字龙飞凤舞,随手将那几本奏折扔到一旁。又连续翻了几本,皆是此类货色。
他眉头越蹙越紧。
世家大族、勋贵旧臣,最擅此道,于正经事上推诿扯皮,于这些虚礼上却从不吝啬笔墨。“礼”字当头,尊卑有序,有些场面话,不得不说,有些无用功,不得不做。
另取来一本,他神色微凝。
“再瞧瞧这个。”
崔明禾定睛看去,见折子乃出自周长龄之手。
自萧承懿登基,便力排众议擢拔这位潜邸旧臣为户部尚书,奉旨在京畿一带试行清丈田亩的新政。
她耐下性子细读。
周长龄在奏疏中道,新政推行阻力重重,州县小吏阳奉阴违者甚多,手段更是五花八门。
有那胆大包天的,直接篡改鱼鳞册,将千亩良田记作百亩薄地;有那暗中挑拨的,凭空制造地权纠纷,唆使乡民械斗,致使官府无法丈量;县衙中保管文书图册的胥吏,不是忽然“身染重病”,便是“告假返乡探亲”,再者就“交接之时钥匙不知所踪”。
更有甚者,档案库房因“年久失修”,于连日春雨中突然漏雨,待人发觉时,数箱关键册籍皆已“被雨水浸毁”,字迹模糊,无从查考。
桩桩件件,乍眼瞧来皆意外,凑在一处,用心昭然若揭。
“一群蠹虫。”
崔明禾看得眉头紧锁,冷声斥道。
萧承懿瞧她反应,倒有些意外地挑眉,手指隔空点了点其中一行,偏头问她:“既如此,依崔太傅家学渊源,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她本能地又想刺他一句“朝政大事,岂容妇孺置喙”,然而世家土壤养出她一身骄矜,也最是瞧不上此等藏污纳垢、上不得台面的阴诡伎俩。略一纠结,崔明禾便张口答:“既有法度,自当依律严办。”
“贪墨者,查抄家产,流放三千里;渎职者,革职查办,永不再用。至于那些借机生事的乡绅地主,更该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清脆利落,理所当然。
刑不上大夫,那是因士大夫乃国之栋梁,代表礼法与颜面,不可轻易折辱。然此等蛀食国本、与国争利的乡间蠹虫,又算哪门子的“大夫”?自当以雷霆手段肃清。
“哦?”萧承懿反问,“只依律法,便够了么?”
“律法之外,更当以儒风教化。”崔明禾愈发侃侃而谈,浑然不觉自己已落入圈套,“此辈之所以行此苟且之事,皆因利欲熏心,德行有亏。因而才正该重申圣人教诲,颁行乡约,明德辨义,令其知晓何为廉耻,何为忠义。如此恩威并施,方是长治久安之道。”
一番高论,她自觉有理有据,颇合圣贤之道,不由略扬起下颌,将眼瞥向萧承懿,目中颇有得意之色。
萧承懿似笑非笑,煞有介事地点头:“崔大姑娘此言甚是,切中要害。”
“此事涉及者众,牵连甚广,周大人亦觉棘手,才特意上折请陛下定夺。”崔明禾说罢,见他神色古怪,不由生疑,“你笑什么?”
“言之有理。”他慢悠悠道,屈指在那奏疏上“叩”地一敲,“只是不知,崔太傅若听得自家明珠这番高见,会作何想?”
崔明禾隐约察觉不妥:“什么?”
“依你方才所言,将这些阳奉阴违、胆大包天的州县小吏,通通查抄流放、杀鸡儆猴。若是再依律连坐,其上官、同僚,乃至举荐之人,是否也该一一揪出,按律问责?”
他目光落在她骤然凝住的神色上,悠然继续道。“若真如此深究下去,只怕这京城里的衙门,十之八九要空上一空。届时,又该由谁来替你清河崔氏,来替这满朝文武,推行这圣人之教,明德辨义?”
她一腔谈兵而生的热血迅速冷却下来。
是了,姻亲、连带关系错综复杂,那些人......与清河崔氏,与陈郡谢氏,与天下所有簪缨世族,本就是同气连枝。
她方才只顾着痛快,却险些将自个也绕进这“连坐”的罗网中。萧承懿登基之初便拿家族存亡恐吓过她,此刻旧事重提,虽语气闲适,却字字暗藏机锋。
“怎的不说了?”萧承懿好整以暇,指尖在她手背上不轻不重一点,“方才那股‘恩威并施’的劲头到哪儿去了?”
崔明禾被他这一下撩拨得心尖一颤,猛地抽回手,从他怀中挣扎着站起,退开两步,恼羞成怒道:“我如何知晓!这是你的江山,你的朝堂,与我何干!”
萧承懿并不拦她,只闲闲靠回御座,双臂交叠胸前,直到瞧人当真要炸毛了,他见好就收,并未穷追猛打,将那份奏折随手丢回案上一堆“请安折”里。
“罢了。这些琐事,原也不该与你说这些。”而后语气轻飘飘一转,又道,“再过几日,春猎该启程了。”
她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冷声反驳:“谁说我要去了?”
萧承懿好笑地瞥她一眼,不理会她外厉内荏的口是心非,自顾安排下去。
“围场风大,不同宫里。朕前几日让你备的厚实衣裳可都挑好了?狐裘还是鹤氅?朕记得你冬日不是最爱穿那件银狐出锋的雪氅?罢了,朕都吩咐内务府给你单独备好了。”
“总拘着你,怕是性子都要磨没了。”
崔明禾心头那点惊悸未散,又被他这婆婆妈妈的态度搅得烦躁,遂没好气道:“不劳陛下挂心。奴婢命硬,冻不死。”
“又闹脾气。”萧承懿似是无奈,唇角却弯了弯,“朕带你出去散散心,透透气,还不好?”
“谁要你多事?”
“是,朕多事。”萧承懿顺着她的话应了,竟是连哄带劝,“猎场夜里风大,朕还多事令人给你备了手炉与暖靴,免得你春寒里冻着手脚。还让御膳房备了你爱吃的几样蜜饯果子,路上解闷。”
他一件一件如数家珍,听得她心头发紧又发闷。她最厌烦这人这等模样,仿佛她一切喜好需求都皆在他掌控之中。
偏偏她还没法当真正气凛然地斥他“多管闲事”。
无赖!
“谁要你的东西!”
于是只能气急败坏甩出一句狠话,崔明禾跺脚转身便走,连句场面话都懒得再说。
萧承懿并未阻拦,只看着她几乎是仓惶离去的背影,眼底那点倦意散去,转而覆上一层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笑意。
直至那抹绯色彻底消失在殿门外,他才缓缓收回目光,重新执笔。沉吟片刻,而后淡声吩咐:“传朕旨意,命卫峥从西山大营点三百精兵,即刻赴京畿各州县。凡有阻挠清丈、阳奉阴违者,无论官绅,一律锁拿,就地审理。遇顽抗者,格杀勿论。”
王喜躬身应下,悄无声息退出去传旨。
御书房内重归寂静。萧承懿独坐于宽大的御座中,半张脸隐在阴影里。
猎场风大,带出去散散心也好。
省得整日在宫里,不是琢磨着怎么气他,就是把自己憋出毛病来。
另一头,径直冲回扶摇宫将自己埋进床褥的人却是翻来覆去、如何也睡不着了。
水浇得太多,根会烂的。
谢芷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可她如今却觉自己像一株被置于烈日之下的旱草,被那人若即若离的雨露撩拨得焦渴难耐,偏又不敢真的靠近水源。
怕被淹死,又怕被晒死。
进退维谷,左右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