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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饵待鱼衔钩起

    她试图给自个寻些事做。

    紫檀木长案上汝窑美人觚内供着几枝新折的白玉兰,花瓣莹润,香气清冷。她信手抽出一枝,想学谢芷那套“花有灵”的说法修枝插瓶,捏花茎翻来覆去半晌仍心浮气躁,如何瞧如何不顺眼。

    掷了花,又抽出本话本翻看,字字句句皆是才子佳人缠绵悱恻,她与书页对瞪半晌,只觉那些情情爱爱酸腐得倒牙,翻几页便厌烦合上。

    索性移步至内间琴台前。焦尾古琴静卧,流苏低垂。她指尖虚按琴弦,试了几个散音,泠泠不成曲调,反更添寂寥。最终“铮”地一响,她用力按哑了琴弦,胸口那股无名火窜得更高。

    最后干脆取了博古架上那副玲珑棋排开,独自一人对着棋盘。可黑白子皆握于一手,下一步棋便要想两步应对之策,分明是自己与自己较劲,何苦来哉?

    每一种消遣都似隔靴搔痒,更添烦躁。于是索性将东西都推至一旁,枯坐着神游天外。

    每一次廊下传来的细微脚步声皆落入她耳中,待辨明并非轻罗返回,心绪便又沉下几分。

    时间竟如此漫长。

    久到她几乎以为轻罗是迷了路,或是被太极殿的哪个狗奴才刁难,再或者,那碟点心被萧承懿连着食盒一道扔了出来。

    正在她胡思乱想之际,脚步声终于再次清晰响起,不止一人。

    崔明禾忽然有些紧张。

    见暖阁帘子被打起,先进来的确是轻罗,手中竟仍提着那只原样未动的描金漆盒,面色惴惴。而她身后,王喜那张堆满笑意的脸紧随其后探了进来。

    “奴才给崔姑娘请安了。”

    她目光钉在那食盒上,心直往下沉,面上却强自镇定,只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王喜打了个千儿,偷眼觑了觑崔明禾脸色,才又笑道,“陛下口谕,这‘玉露凝香盏’乃姑娘亲手所制,情意贵重,陛下心领。只是此物性凉,夜深不宜多食,恐伤脾胃。故而命奴才送回,请姑娘切莫为这些琐事劳神伤身。”

    一股热意“轰”地一下冲上头顶,羞愤交加。崔明禾面无表情盯着那食盒,仿佛能透过描金盒盖看见里头那碟被人嫌弃的点心。

    他竟......他竟当真如此下她的脸面!原样送回?!还带着这般戏谑的口谕!

    就在她几乎要压不住火气,预备将这碍眼食盒连同王喜这碍眼人物一并轰出去时,那人像是早有预料,腰弯得更深了些,忙不迭又补上一句:“陛下还有口谕,道是御书房积了不少奏章,今夜怕是要熬得晚些。请姑娘即刻过去,侍奉笔墨。”

    已涌到唇边的逐客令硬生生哽在喉间。

    绕了这么大一圈子,将她点心退回来,又以一个冠冕堂皇的由头召她过去。这人......当真是将这欲擒故纵、恩威并施的把戏玩得炉火纯青。

    他分明是算准了她会恼,故意看她进退失据的模样!

    “知道了。”

    崔明禾不情不愿挤出一声冷哼。却也长舒一口气,才觉唇已干得起皮。

    御书房中灯火通明。

    崔明禾进去时,萧承懿正埋首于如山奏折之后,只露出一截玄色银纹的袖口和执笔腕骨。听得通传,他头也未抬,淡声“嗯”一声,示意她到御案旁去。

    崔明禾不作声,屏息垂眸,轻轻提步挪过去。待行至案侧,萧承懿方终于舍得抬眼。

    两人目光甫一相撞,她便下意识避开视线,看向他手中狼毫。笔尖墨色浓重且稍有干涩,显是久未落笔。

    崔明禾熟门熟路地为他研墨。

    “没吃饭?”萧承懿斜她一眼。

    她磨牙,恨不得将那墨锭当作某人首级来碾。

    朝政大事上他从不避讳她,偶尔甚至邀她一道点评一二,于是她斜眼瞟过几遭便也兴致缺缺收了目光。

    墨锭在掌心握得温热,萧承懿却似当真忘了身侧还立着个人,目光专注落于朱批之上,笔走龙蛇,偶或翻阅一旁堆叠的奏疏,神情冷肃。

    崔明禾立得腿脚发麻,心头那股被退回点心的羞愤,便也在这漫长的静默中,一点点被磨成了焦躁与不耐。

    倒也并非无半分眼力见,见他手边茶盏已空,便欲提壶续上,顺带活动活动僵直腿脚。指尖方触及白玉壶柄,那头却毫无征兆传来一句淡漠之言。

    “过来。”

    崔明禾略有犹疑,动作一滞。

    抬眸便见他不知何时已搁下朱笔,正闲闲靠入宽大御座椅背,一手支颐,一手轻搭案上,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紫檀桌面。

    “愣着做什么?”他微侧过头,命令道,“捏肩。”

    ......得寸进尺!

    她几乎能听见自己后槽牙摩擦的声音,却还是忍着脾气依言挪步过去。那人唇角隐隐勾起一抹笑来,待她靠近,才侧过头去,示意她动作。

    织物下肌理坚实温热,略略透出点僵硬。她心气不顺,下手自然没轻没重。十指稳稳擒住对方肩头,一板一眼揉捏拿按,却轻车熟路照着骨缝与穴位狠狠招呼。

    偏偏这人却照单全收,连眉梢都未动一下,只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哼,辨不清是惬意还是嘲弄。

    “恼了?”

    “不曾。”崔明禾随口搪塞。

    “撒谎。”

    “......”

    “送来的点心,为何不新鲜?”他漫不经心阖眼,蓦地转了话题。

    崔明禾绷着面皮冷笑:“陛下龙口尊贵,自然难伺候。新鲜的未必合口味,合口味的又嫌不新鲜。横竖都是奴婢的不是,陛下不爱吃,扔了便是。”

    “朕何时说不爱吃了?”他慢条斯理地反问,“朕只是说,性凉,夜深不宜多用,让你少劳神。”

    强词夺理!

    崔明禾懒得与他争辩,只手下暗自用力,恨不能捏碎他骨头。

    “朕听闻,你今日在扶摇宫折腾了一整个上午,就为了这么一道点心?”

    “我做给自己吃的,不行么?”

    “哦?”他挑眉,问话问得怪里怪气,“既是做给自个的吃食,又为何要送到太极殿来?还特意嘱咐下人,说是你‘赏’朕的?”

    崔明禾呼吸一窒,脸颊瞬间滚烫。

    他竟连这也一字不差地学了来戏耍她!

    这人......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赖、混账!

    她心头将萧承懿骂了千百遍,连带着将那不知变通、一五一十传话的蠢婢轻罗也一并骂了进去。

    对方浑不在意她变幻莫测的脸色,精准攥住了正在他肩上“行凶”的手腕。

    “朕只是好奇,”他嗤出一声笑,“你这般别扭,到底是所为何来?”

    不待回答,崔明禾只觉腰间骤然一紧。他只稍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带得向前一倾,跌坐进他怀中。

    “啊”一声惊呼,鼻尖堪堪擦过他下颌。原本放松的脊背瞬间绷紧,一声惊叫生生堵在喉间。

    他倒是优哉游哉,一手握她手腕,另一手虚虚揽住她腰。只消一个眼神,殿中侍立的内侍宫娥便极有眼色地躬身鱼贯而出,偌大的御书房转瞬间便只余下他二人。

    “你......”

    崔明禾以手撑在他胸膛试图拉开点距离,然而非但挣脱不能,反倒愈发像是将整个人都嵌进他怀里。

    那人却是浑不知羞耻为何物,坦然与她四目相对。

    “是因着朕这几日没去瞧你,冷落了你,故而你恼了?还是因为......”

    揽住她纤腰的手臂稍一用力,温热的唇几乎擦过她鬓角。

    “你想朕了?”

    她想他了......

    她想他了。

    她想他了?

    他怎么敢问!?

    “胡说八道些什么?!谁想你了!少往自己脸色贴金!”

    “你!不知廉耻!”

    崔明禾又气又急,偏偏腕子被他攥得死紧,温热指腹甚至还在她脉门上不轻不重摁一下,激得她浑身一颤。

    “青天白日,御书房重地,还请陛下自重!”

    “自重?”

    这姿势暧昧得令人窒息,偏他又摆出一副再正经无辜不过的表情,“朕如何不自重了?不过是问问崔大姑娘是否想朕,这便是不自重了?”

    “再之,你若不是心里惦记着朕,何必费那半日功夫,做一碟不甚拿手的点心,巴巴送到太极殿来?”

    “我那是......”崔明禾一时语塞,脱口而出,“那是吃不完端出来喂狗的!谁知下人送错了地方!”

    话一出口便懊悔了。这般孩子气的说辞,无异于不打自招。

    果不其然,萧承懿闻言笑意更深。他也不戳破,只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目光在她羞愤交加的脸上逡巡过。

    “好,”他竟再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既是喂狗的,朕退回去,倒也没错。”

    崔明禾气急攻心,那人却欺身上前,下颌正好抵住她柔软发顶。

    “好了,你今日若有哪一句是实话,朕便也允你一个实话。”

    “点心是送来给朕的。你便答朕,是或不是。”

    握住她手腕的手转而滑下覆于她手背,她体温稍凉,他掌心却温热如火,热度似乎也能化在她皮肤之上。

    罢了,眼下这情形,再如何挣扎也不过是平白让他看笑话。崔明禾胸口起伏不定,最终只不情不愿从唇缝间挤出个含糊不清的音节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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