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露重,姚府内外一片寂静。
姚筝与贺斩带着一身疲惫和未散的惊悸,悄悄回到了府中。
为了避免姚太太看到贺斩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进而追问起今晚的凶险徒增担忧,姚筝回来后便示意春桃先去小花厅向姚太太请安,只说我今日在学堂处理事务累了,直接回房歇息。
贺斩虽然浑身伤痛,却因为今日遭遇各种的心惊肉跳,匆匆回到屋内平息心情。
姚筝回到自己房间,反手闩上门,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下来。
她走到内室,打开柜子从最底层取出一个扁平的带着暗锁的乌木盒。小心翼翼地将那把力挽狂澜的□□,擦拭枪身,检查弹药后重新放回盒中,锁好,藏回原处。
做完这一切,她坐在书房椅子里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才感觉真正回到了安全的世界。
不多时,春桃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竹篮,里面是姚太太赏下的时令鲜果——一篮黄澄澄散发着清甜香气的橘子,还有一小包烘烤得外壳焦脆香气扑鼻的板栗。
“太太说小姐今日辛苦洗漱完早点休息,顺带着请您吃点新鲜果子。”春桃将篮子放在桌上
姚筝目光落在那些橘子上,橘皮在灯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默默的提醒她秋日渐进,一年也将划下终点。她随手拿起一个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对春桃道:“这些你拿一半,剩下的给贺斩送去。他今日也跑前跑后的。”
春桃应了声提着篮子出去了。然而没过多久,她又提着篮子原封不动地回来了——
“小姐,贺护卫房里的灯已经灭了,想必是已经歇下了。奴婢不敢打扰。”
姚筝正倚在窗边的软榻上,就着灯光看一本闲书,闻言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头也没抬:“知道了,放那儿吧。”
春桃将篮子放在外间的桌上,又为姚筝续了热茶,这才悄声退下,掩上了房门。
夜越来越深。
书页翻动的声音渐渐变得缓慢。
烛台上的火光因为灯芯渐长而有些跳跃,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阴影。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夜风不知从哪个缝隙钻了进来,卷着北方秋夜的枯凉吹得烛火猛地一歪,险些熄灭。
姚筝被这陌生冷寂的风一激,才从书中的世界回过神来,只觉得脖颈和手臂都起了细小的战栗。她掩口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只觉得眼皮发沉,倦意如同潮水般涌上。
她合上书,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吹熄了书案上的蜡烛,只留了一盏小油灯,端着它,准备回内室就寝。
然而,当她拉开书房的门,一只脚刚踏出去,门口廊下那片浓重的黑暗里,一个无声无息矗立着的黑影,猛地撞入了她的视线!
“啊——!”毫无防备的姚筝吓得魂飞魄散,心脏骤然停跳,手里的油灯差点脱手,短促的惊呼下意识就要冲出喉咙!
可那惊呼只发出了一半,便被一只带着厚茧微凉却异常有力的大手,牢牢地捂住了!
那只手的主人动作极快,不仅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同时揽住了她的腰,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整个人向后一带,重新推回了书房内,并且反手迅速而轻巧地关上了房门!
“唔——!”姚筝在对方怀中惊恐地挣扎,油灯的光剧烈晃动,映照出她煞白的脸和瞪大的眼睛。
“小姐!是我!是我!” 一个压得极低带着慌乱和急切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同时捂着她嘴的手也微微松开了些许。
是贺斩!
姚筝惊魂未定,待看清眼前这张在昏暗光线下带着伤痕和歉意的脸庞时,一股劫后余生的愤怒和后怕瞬间冲垮了理智,她猛地推开他捂着自己嘴的手,又气又急,胸口剧烈起伏,压低了声音怒斥:
“贺斩!你大半夜不睡觉,杵在我门口装神弄鬼!你想吓死我吗?!”
这话说得又快又急,带着十足的火气和被冒犯的羞恼。
贺斩被她推得踉跄了一下,后背撞在冰凉的门板上,发出嗵的一声闷响。
他显然没料到姚筝会这么说,脸上瞬间憋得通红,像是煮熟的虾子,连连摆手,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结结巴巴地辩解,声音都急得变了调:
“不不不不......不是的!小姐!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就是——”他就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愈发窘迫地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脸上那混合着青紫淤痕和血痂的伤,在昏暗跳动的灯光下,显得更加狼狈可怜。
“你不不不不不是的什么?!”姚筝抚着依旧狂跳不已的胸口,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将那股惊惧和怒火压下去一些。
她狠狠瞪了贺斩一眼,走到书案边,将险些摔了的油灯放稳,然后才转过身,没好气地抬了抬下巴:“深更半夜,鬼鬼祟祟,到底什么事?说!”
贺斩却垂下了头,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侧过身,将自己受伤的那半边脸,完全暴露在油灯昏黄而温暖的光晕之下——
那些伤口在近距离的灯光下,显得愈发清晰——
嘴角破裂,高高肿起,眼眶周围是大片的青紫色,颧骨处还有一道被粗糙之物划破的血痕,虽然血已凝结成暗红色的痂,但边缘依旧红肿。新伤旧痕交织,让他原本英挺的脸庞看起来有些骇人,也无声地诉说着傍晚那场冲突的惨烈。
姚筝的目光落在那些伤口上,心头那点残余的怒气,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漏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以及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心疼。
——人家都这样了,吓到她姚筝又如何?
她嘴上却不肯服软,甚至故意摆出一副嫌弃又刻薄的样子,抱着胳膊移开视线语气硬邦邦:“我先声明,这两天你没事别出门晃悠,就老实待在自己屋里。免得府里上上下下看见了,还以为是我这个当主子的,没事虐待下人,把你打成这样呢!”
她一边说着,人却已经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靠墙的书架前,踮起脚尖,手指在几个瓷瓶和油纸包间略一搜寻,便准确地拿出了一个扁平绘着青花的小瓷盒。
她走回来,直接将那瓷盒塞到他手里:“喏,金疮药膏,活血化瘀的。自己擦擦,别明天肿成猪头,更没法见人了。”
贺斩握着那尚带着她指尖余温的瓷盒,冰凉的瓷质触感却让他心头滚烫。
他抿了抿有些干裂出血的嘴唇,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尽管这个动作牵扯到伤口,让他疼得微微吸了口气。他举起那只没怎么受伤的右手,指了指自己的脸,低声下气恳求:“那个,小姐我,我可以用一下镜子吗?我看不到——”
她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让开了通往内室梳妆台的路,转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他,仿佛在欣赏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贺斩小心地捧着药膏,走到放置在桌面的铜镜前。
他尝试着打开瓷盒,用指尖挖了一点淡青色的散发着清凉草药气息的药膏,然后对着镜子,试图涂抹在嘴角的伤口上。
镜子里的影像毕竟模糊又相反的,他动作又笨拙,加上伤口在侧脸,角度别扭。
试了几次,不是涂歪了,就是力道没控制好,指尖按在伤口上,疼得他倒抽凉气,眉头紧紧拧在一起,却强忍着没发出太大的声音,只是从喉咙里溢出几声极其压抑的嘶嘶的抽气声。
姚筝背对着他,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些细微的带着痛楚的声响。
她本已打算不管他,可那一声声压抑的痛哼,一下下挠在她心上,让她无法视而不见。
她站在原地挣扎了片刻,最终还是败给了那点该死的责任心。
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猛地转过身,几步走到贺斩面前,一把从他手里夺过了那个瓷盒
“笨手笨脚!”她低斥了一句语气很凶,动作却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
她挖了更大一块药膏在指尖,伸出手有些粗鲁地掰过贺斩的下巴,让他侧过脸正对着油灯的光源,方便她看清楚伤口的位置和情况。
“头低一点,别动!”她命令道,指尖沾着冰凉的药膏,缓缓地轻柔地,触碰到了他嘴角破裂肿胀的皮肤。
贺斩的身体在她手指碰触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他顺从地微微低下头,任由她的指尖在他脸上那些或青紫或破损的地方,一点一点地细致地涂抹开来。
两人距离极近。
油灯的光晕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交叠在一起。
姚筝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伤口,鼻尖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以及金疮药膏清苦的草药气息。
她的呼吸轻轻的,拂在他的颈侧。偶尔她的发丝随着弯腰滑落,拂过他的胳膊。
而贺斩则在她看不到的角度,痴痴地望着她近在咫尺的容颜。
油灯的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跳跃,在她挺翘的鼻梁和微抿的唇上投下柔和的阴影。
姚筝蹙眉神情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极其重要的物品。
他看得入了迷,目光贪婪毫无顾忌地流连在她光洁的额头秀气的眉眼,以及那因为专注而微微抿起的粉唇。喉结不受控制地,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滚动着,身体里某种炽热的汹涌的情感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多么希望,时间能在这一刻停滞。
姚筝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痴迷的目光和剧烈的心绪波动。她只是认真地画图似的将他脸上所有看得见的伤处都涂抹上药膏。直到确认没有遗漏,她收回手,将瓷盒盖好,随手放在梳妆台上。
“好了。” 她说道,语气和神情恢复平常:“回去睡觉,明天若是还疼得厉害,再擦一次。”
她走到外间,目光瞥见桌上春桃拿回来的那篮橘子。随手拿起一个,转身丢给还站在内室门口的贺斩:“今日不必守夜,赏你了。”
贺斩手忙脚乱地接住那个黄澄澄圆滚滚的橘子,入手光滑微凉,带着清新的果香。
他握着橘子,脸上却露出了真实的茫然和好奇,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迟疑地问道:“小姐,这个怎么吃?”
姚筝正准备回内室休息,闻言脚步一顿,有些诧异地回头看向他:“你没吃过橘子?”
贺斩老实地摇了摇头,眼神清澈又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以前能吃饱肚子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哪来的钱买这些零嘴果子。”
姚筝心中微微一动,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飘忽了一下,喃喃自语点头考虑道:“欸,对哦可以考虑卖些卖橘子味道的小吃食......”
贺斩没太听清她后面的话,只是握着手里的橘子,又好奇地问了一句:“小姐这个,好吃吗?”
姚筝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走回来从他手里拿过那个橘子。
她纤细的手指灵巧地剥开橘皮,一股浓郁的酸甜的香气瞬间弥漫在空气中。
她掰下一瓣,自己先放进嘴里尝一口,酸甜的汁水在口中爆开,满满的维生素C驱散了些许深夜的疲惫。然后,她把剩下大半个剥好的橘子,重新塞回贺斩手里:“你尝尝不就知道了吗?”
贺斩看着手里那晶莹剔透脉络分明的橘瓣,又看看姚筝因为哈欠而显得氤氲迷离的眼眸,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
在姚筝毫无防备正因困倦而微微走神的刹那,贺斩猛地向前倾身!
眼前的光影骤然变暗,姚筝只感觉到一侧脸颊上,传来一阵极其短暂却异常清晰柔软的湿润触感!
那触感一触即分,快得如同错觉。
姚筝猛地转过脸,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贺斩。
贺斩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连脖子和耳朵都染上了浓重的绯色。他眼神中疯狂的喜欢闪烁一瞬,很快又低下头不敢与她对视,胸腔剧烈起伏,呼吸急促。
再次抬起头看着姚筝震惊的眼神,这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巨大的恐慌和不知所措席卷了他。
但他还是鼓足了最后一丝勇气,用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又带着无尽眷恋和真挚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道:
“小,小姐,谢谢你,你,你对我真好——”
说完,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再也不敢停留,猛地转过身,拉开门仓皇地逃入了外面沉沉的夜色里,甚至忘了带走那个剥好的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