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夜晚,山风本该带着一丝白昼未散的暖意,但此刻吹拂在这条寂静巷道里的风,却裹挟着粘稠的危险气息,刮过人皮肤时,激起一层细密的战栗。
就连两人□□训练有素的马匹,似乎也感知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杀气,不安地喷着响鼻,蹄子焦躁地刨着地面,摇头晃脑,想要后退。
火把的光跳跃不定,将包围者的影子拉得张牙舞爪,投在阴暗的青石板地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没有多余的废话,随着那独眼汉子一个凶狠的眼神示意,他身边一个拿着粗木棍的喽啰率先发难,怪叫一声,挥舞着棍棒就朝离他最近的贺斩冲了过去!
这一动,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引信!
贺斩低吼一声,眼中戾气瞬间暴涨,他甚至没有回头看姚筝一眼,脚下猛地一蹬,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跳下马不退反进,迎着那蜂拥而上的十几条黑影,悍然冲了上去!
他脑子里只想着多打倒一个,对方冲向小姐的危险就少一分!
贺斩的拳头结实砸在第一个冲上来的喽啰面门上,鼻梁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侧身躲过劈来的柴刀,手肘狠狠撞击另一人的软肋,夺过一根木棍,横扫出去,逼退两人。
他身形矫健,出手狠辣,完全是街头生死搏杀中淬炼出的野路子,招招直奔要害,毫无花哨。一时间,竟凭着一股悍勇之气,将七八个人拦在了外围。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对方人多势众,又有棍棒刀具。
贺斩拼着肩膀硬挨了一记闷棍,反手折断对方手腕,夺下砍刀,刀刃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凄冷的弧光,带起一蓬血花。
可更多的攻击从四面八方袭来,一根削尖的竹竿擦着他的腰侧划过,衣衫破裂,留下一道血痕;背后又挨了一脚,踹得他踉跄前冲,喉头一甜。
他死死咬住牙,将涌到嘴边的血腥气咽下,手中的砍刀舞得如同风车,勉强护住周身。可体力在急剧消耗,动作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一个疏忽,小腿被棍子扫中,剧痛传来,他单膝一软,险些跪倒。
“贺斩!” 姚筝一直紧紧勒着缰绳,控制着受惊的马匹,目光死死锁定在战团中心那个浴血奋战的背影上。看着他一次次被击中,看着他身形摇晃却依旧死死挡在自己前方,她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几乎要渗出血来。她另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探入了腰间比甲内侧一个隐蔽的口袋:“停下来,我说停手!”
“妈的,这小子还挺能打!一起上,废了他!”独眼汉子见久攻不下,也有些焦躁,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亲自拎着砍刀加入了战团。
压力倍增!贺斩挥刀格开独眼汉子势大力沉的一劈,虎口震得发麻,刀险些脱手。侧面一根包铁的木棍狠狠砸在他的左肩胛骨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啊——
贺斩终于支撑不住,痛哼一声,向前扑倒,砍刀脱手飞出。他双手撑地,还想挣扎着站起,可左臂剧痛钻心,几乎抬不起来,眼前阵阵发黑,汗水混着血水模糊了视线。
独眼汉子狞笑着,举起了手中的砍刀,刀锋在月光下闪着寒光,朝着贺斩的脖颈就要劈下——
贺斩倒在地上瞳孔收缩,用尽最后力气想要翻滚躲避,却已来不及。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预料中的剧痛并未降临。
反而是一声极其突兀的如同裂帛般的脆响,划破了所有的喊杀和喘息。
砰——!
枪声!
是姚筝新买的勃朗宁1911!
独眼汉子高举砍刀的动作僵在了半空,脸上的狞笑瞬间冻结,转为难以置信的惊恐。
就算他不识货,这清脆凛冽的枪声,也引发人类本能的对未知的恐惧。他循声望向枪声来源的方向——
火光摇曳处,那原本端坐马背的姚筝,不知何时已经稳稳地站在了地上。
她身姿挺拔,一只手随意地垂在身侧,另一只手却平举着,握着一把泛着冰冷金属幽光的□□。
随着一声打开保险的清脆声,枪口,正稳稳地精确地,指向他的眉心。
她微微偏着头,半眯着那双总是清澈或带着戏谑的眼眸,此刻里面只剩下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仿佛在看一群无关紧要的蝼蚁。夜风吹拂起她耳鬓散落的几缕发丝,轻轻飘扬,却丝毫未能柔和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冰冷的极具压迫感的威慑力。
“你竟然有枪?!”独眼汉子惶恐惊讶:“没人说过你还能有枪啊?!”
独眼汉子喉结剧烈滚动,额头上瞬间沁出豆大的冷汗。
他身后那些原本叫嚣着的喽啰们也全都傻了眼,握着棍棒的手都在发抖。他们打家劫舍,欺负过路客商,何曾见过这种阵仗?
“妈的!虚张声势!她就一把枪,能有几颗子弹?兄弟们别怕,一起——”
一个愣头青似的喽啰还在不知死活地叫嚣。
姚筝甚至连眼神都未偏移,只是手腕极其轻微地一动。
砰——!
又是一声枪响!
子弹几乎是擦着那喽啰的脚尖,打在了他面前坚硬的青石板地面上!
石板碎裂,石屑四溅,崩在那喽啰的裤腿上,甚至在他粗糙的布鞋上留下了一道灼痕!
那喽啰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瞬间湿了一片。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巷道。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粗重恐惧的喘息。
姚筝这才缓缓将枪口重新移回独眼汉子的方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赠送对方一个看不见的台阶:“这位大哥,行走江湖,多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
她顿了顿,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却让人心底发寒的弧度:“更何况,我实在不想做你的敌人。”
独眼汉子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着,最后一丝侥幸和凶悍也荡然无存。
和实实在在的、能立刻取人性命的枪子儿相比,脸面算什么?
他猛地扔掉了手里的砍刀,发出一声怪叫,连滚带爬地转身就跑,甚至嫌自己跑得慢,手脚并用地向树林深处窜去。
头目一跑,剩下的乌合之众更是树倒猢狲散,哭爹喊娘地扔下武器,顷刻间作鸟兽散,消失在黑暗的山林里,只留下一地狼藉和浓郁的血腥味。
贺斩支撑着,用未受伤的右手撑地,艰难地坐起身。
他呆呆地望着姚筝,望着她手中那把他从未见过、却散发着致命气息的武器,望着她此刻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心中震撼莫名。
姚筝确认危险解除,这才利落地退出弹匣看了一眼,又重新装上,然后将那把□□收回比甲内侧的枪套中,动作熟练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她走到自己那匹枣红马旁,翻身上马。
而贺斩原本骑乘的那匹黑马,早已在混乱中受惊跑得无影无踪。
姚筝控着马,缓缓踱到瘫坐在地浑身挂彩的贺斩身边。马她握着缰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那层冰冷的威慑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
贺斩以为她是心疼自己受伤,心头一暖,刚想开口,却见姚筝深吸了一口气,眉毛紧紧地心痛地拧在了一起,像是被人狠狠割了一刀肉似的,嘴里开始清晰地计算起来:
“半两金子,一匹上好的马,还有两颗子弹——”
她每说一项,眉头就皱紧一分,最后几乎是长叹一声总结道:“我望江楼半个月别干了!”
贺斩:“......”
他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牵扯到嘴角的伤口,又痛得吸了口凉气。
他干脆放弃了站起来的念头,彻底放松身体,坐在冰凉的地上,朝着马背上的姚筝抬起那只还能动的右手,声音因为疲惫和疼痛而沙哑,却带上了点耍赖般的意味:
“小姐,我疼。”
姚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身体随着马匹的移动而晃动。
月光下,他脸上沾着血污和尘土,嘴角破裂,眼眶也青了一块,看起来确实狼狈又可怜。
她心里那点因为损失钱财而生的痛惜,又微妙地掺杂进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拉?
他一身血污泥土让人看见和自己一起成何体统。
不拉?
毕竟也是个人,总不能见死不救,以后出来公关危机怎么办。
内心天人交战了一秒,姚筝最终还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默默地从马背上俯下身,朝着贺斩伸出了自己纤细白皙的手。
贺斩看着那只伸到面前的手,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微弱的光芒,然后一把牢牢握住!
他的手掌粗糙滚烫,还带着血迹,却如牢笼一般。
姚筝被他握得微微一颤,正想用力拉他起来,却没想到贺斩根本没用她多少力,借着姚筝手臂提供的支点,腰腹猛地发力,整个人如同弹簧般从地上一跃而起!
动作之迅猛,哪里还有半点刚才奄奄一息的样子?
姚筝只觉手臂一沉,惊呼尚未出口,贺斩已然矫健地翻身上马,稳稳落在了她的身后紧贴着她坐在了同一匹马上!
枣红马承重,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而姚筝也随着身体被撞到向前倾了一下。
贺斩坐稳的瞬间,一只手臂便极其自然的环过了姚筝纤细的腰肢,将她牢牢固定在自己怀里。另一只手则从她手中接过缰绳,握在了自己手里。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排练过无数次。
两人的身体瞬间紧密相贴,毫无缝隙。
姚筝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尚未平复的剧烈心跳,他呼吸时喷在自己颈后的灼热气息,以及他身上浓烈的血腥味独属于他的强烈男性气息,将她彻底包裹。
姚筝身体瞬间僵硬,脸颊烧了起来,又气又窘,抬起胳膊肘就要往后挣扎:“贺斩!你不觉得你,你很没有边界感吗?!”
贺斩将下巴轻轻搁在她单薄的肩头,听着她气急败坏又带着羞意的斥责,感受着怀中温香软玉的触感,身上那些伤口的疼痛仿佛都减轻了不少。
他发出一声吃痛的夸张的抽气声,声音闷闷的,带着十足的无辜和委屈:“小姐,你等等我,我脸疼身上也疼,你让我休息一下,我...我再过一个时辰应该会好一些。”
说着,还故意将身体的重量,又往姚筝背上压了压。
一个时辰?今天还回不回家了?!
姚筝被他这无赖行径气得想踹他下马,可马匹已经开始迈步,她又怕动作太大两人一起摔下去,只能僵着身子,咬牙切齿地被他半搂半抱在怀里,控着马,朝着来路缓慢行去。
夜风吹不散脸上的燥热,也吹不散身后那人带来的令人心慌意乱的体温和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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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两人以一种极其暧昧别扭的姿势,走在回家的官道上,身后忽然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声。
一道刺眼的车灯光柱由远及近,很快,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便与他们并排行驶。
车窗缓缓摇下,露出一张带着惊讶和玩味笑意的熟悉脸庞。
是彰先生。
他目光在共乘一骑姿态亲密的姚筝和贺斩身上来回扫视,尤其在贺斩伤痕累累、紧搂姚筝腰肢的手臂上停留了片刻,脸上的惊讶迅速转化为一种意味深长的带着明显揶揄的笑容,语气轻快地问道:“姚小姐?这么巧?这么晚了在约会?”
不等姚筝开口,他刻意加重:“实在不行开间房吧,何必当街呢。”
贺斩明显感觉到,身前姚筝的身体瞬间绷紧,周身的气压骤降,仿佛连周围的温度都冷了几度。
姚筝微微侧过头,瞥了彰先生一眼。月光和车灯映照下,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锐利如刀。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微微挑起秀眉,用那种带着毫不掩饰的疏离与讥诮的语气,清晰地说道:
“彰先生的中国话,真是一如既往的垃圾。有机会找个老师看看,搞不好是天生短板。”
彰先生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如常,仿佛毫不在意她的讽刺,反而顺着她的话笑道:“多谢姚小姐关心。”
他的目光又落在贺斩身上:“我看这位小兄弟受伤不轻,需不需要帮忙?我的车可以送你们去医院看看。”
“不必。”姚筝的回答简短而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
彰先生闻言,脸上竟露出一副如释重负般的极其犯贱的笑容,点了点头:“那就好,那我就终于不需要担心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却让姚筝心中警铃大作。
她听出了他话中有话。
果然,彰先生收敛了笑容,语气变得稍微正式了一些,目光深邃地看着姚筝,意有所指地说道:“姚小姐是聪明人,应该听说过一句话,好奇害死猫。随意参与他人因果,未必是福。”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恪守本分,方能保得平安。”
恪守本分?姚筝瞳孔微缩。
今日在九丫家,原本九丫他爹是要见她卖去做服务员的——
姚筝忽然想起自己之前在望江楼也曾经公开发表过阻止沈墨渊的同学妹妹去做服务员——
他知道!
那今天的袭击?——
是他?!
一股难以言喻的憋屈和怒火涌上心头。
姚筝正想反唇相讥——
“啧——”
然而,她刚发出一个不满的音节,彰先生却已经嘴角微笑着,眼神冰冷打量姚筝的坐骑,然后迅速升起了车窗。
黑色的轿车发出一声低吼,骤然加速,很快便超越了他们的马匹,拐过一个弯道,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只留下一股淡淡的汽油尾气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