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酒的最后一天,雷阵雨过后,他们拍到了彩虹——浅浅的半弯彩虹,从云层里穿出来,向稻田扎根。又像是彩色丝帛,缥缥缈缈,从天上抛下人间。
陈慰说是个好兆头——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那可不一定。”
宽阔的大路上玫瑰面向陈慰,倒退着走,手里还顺了根狗尾巴草,摇着耍。
“不一定是好兆头。你看你拍的彩虹,只有半弯,是残的。”
“我觉得是,你小时候没读过《彩虹的尽头》吗?传说那地方有宝贝。”
“骗小孩的话你也信?”玫瑰眼尾一挑,唇边勾起一缕笑,说:“太阳光跟水分子结合不到一起的地方就是彩虹的尽头,那里没有宝贝,你别想蒙我!我才不上当。”
“人生苦短,何妨一试。走嘛,我们去看看~”
“不去!”
“拜托玫宝~陪我,我们去追彩虹!”
玫瑰有幸见证了陈氏撒娇,整条大路只有他们两个人,她越想越乐,脚步也退的轻快。
“陪你可以,只要你先追上我。”
她撩完转身就跑,拿捏准了陈慰背着相机跟三脚架跑不快,哪知道男孩子认真起来,那么不禁逗。
眼看着地上的影子越来越近,几乎要和她的叠在一起,玫瑰识相地连忙讨饶:“我错了!我错了!阿慰我错了!”
他成功从背后将她一把搂住,两人笑成一团,谁都不肯先撒手。
“追到你了,走!跟我回家!”
“不是说去找彩虹吗?”
“回家要紧。”
“你耍赖!松开!”
闹到没力气了,玫瑰连声“好了好了”的示弱,陈慰不干,非要听她叫“哥哥”,叫“阿慰”也行。
“阿慰!”玫瑰不经意间加重了语气——慎重,但她也开心,她下巴的弧度刚好凹进他肩颈里,她贴近他的耳蜗,说:“你去哪儿,我就陪你去哪儿。”
彩虹的尽头究竟有没有宝贝?
陈慰觉得有。
他牵着玫瑰的手小心地走在青茸茸的稻田埂上,玫瑰停下来,蹲下身努力往田埂外面探,她想伸手去折那丛彼岸花。
“呐!给你找的宝贝,阿慰你个小傻子可还开心?”
“说谁傻呢?嗯?傻子说谁?”
“谁搭腔我就说谁!”
“哦~傻子说我呀?”
边拌嘴边将手勾住玫瑰的腰,怕她一个得意忘形栽进稻田里,变成一个泥娃娃。
彩虹的尽头究竟有没有宝贝?
彼岸花插进绿色的啤酒瓶里,血殷殷的,玫瑰觉得不吉利。
拍完彩虹还不够,太阳西晒那会儿,陈慰还想拐玫瑰出去拍夕阳,拍火烧云。
玫瑰自己靠在凉椅上懒怠动,反而推脱说:“你没听见阿婆在炒菜吗?马上就要吃饭了,吃完饭再去。”
“吃完饭就没了。”
“那你也不能让阿婆等我们啊,要不然这样,你自己去拍,我给你留饭。”
“不要!”
陈慰说完就自己低头在哪儿摆弄相机,玫瑰看了他好几眼,还故意咳了声,他眼皮都没抬一下。
“哪儿的夕阳不是看啊?你以前都拍那么多回了,还没看够?再说你是中文专业的,我看你带来的书没看两页,天天就想着出去拍照片。”
玫瑰摇着蒲扇给陈慰扇风,他耷拉眉眼咕哝一句:“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玫瑰哄小孩儿似的,耐心问他:“外面好热的,你怎么就非要这个时候出去?晚上我带你出去拍月亮,打夜球不好吗?”
“月亮拍过了,夕阳还没有拍过。”
玫瑰瞬间懂了,“有我就行?”
他默默点头。
“那过来吧,今天带你看点不一样的。”
她带他找到西面儿的那扇窗户,让陈慰搬两把椅子来,放在离窗户一米,夕阳刚好斜照进来的地方。
“你不要动。”玫瑰靠在椅背上举起自己的那把蒲扇,对准穿户进来的夕阳,跟陈慰咬耳朵:“你看,醺陶陶的,澄黄色,还带一点儿红,外面的夕阳,也是这个颜色。”
陈慰有几丝心动,他看着光照下通透且筋纹分明的蒲扇,看着被小时候的玫宝撕下来的光丝,有两丝撩在她的眉毛上,她轻轻一转扇,又跃进他的眼底。
还好被蒲扇过滤了的光,柔和且并不刺眼。
“你知道吗?蒲扇都是越摇越轻,越摇越亮。这把蒲扇是我的,我摇了有十来个夏天了。”
“我想要。”
玫瑰躲在扇底偏眼看他,嗔他:“你哪儿来的这么大的脸?什么都想要。住我阿婆家的房子,吃我阿婆煮的饭,还要她外孙女的东西?酒也烤完了,明天就把你赶出去!”
“小气、吝啬,不近人情!”
“……”
想想还真是。
气氛一度陷入尴尬,玫瑰突然想起自己还有门才艺,于是说:“我给你撕一只鸟看吧,我可会撕了。”
“刺啦”一声,被走过来的阿婆听见了,又开始说她:“玫宝!都多大的人了,还撕扇子玩!你们别玩了,过来吃饭。”
玫瑰吐舌作怪,手上却没停,三两下就在蒲扇上撕出一块空缺。
“手伸出来。”
陈慰伸出手,被玫瑰并住四指、翘起手心形成一块小平台,她握住他的手往下低一点儿,就开始变换着角度转扇——一只小鸟的影子扑簌簌的落进他的手心,玫瑰再一转扇,小鸟也忽远忽近,忽飞忽落。
陈慰一握,小鸟落在他的指背。
“这是一只自由的,谁也抓不住的鸟。”
“你小时候因为玩这个撕烂过几把扇子?”
“阿爸给我买了两口袋呢,这把是他亲手做的。”
“我是大学生,给我!”
“滚~”
玫瑰晚上送陈慰去跟镇子上的少年们一起打夜球,她本人则混进老年人的队伍,坐在坝坝里看露天电影。
等陈慰打完了球一身臭汗还得到处找人,最终等到电影散场,他才从乌压压的老年人的队伍里,看见还一脸意犹未尽的玫瑰。
玫瑰没看他,还在往篮球场那边走。
陈慰隔着一段距离跟在玫瑰身后,想看她多久能发现,结果……玫瑰走进了小卖部。
要是买瓶水,他也就原谅她了。
谁知道玫瑰拿着两截冰棍儿出来,还举在灯下作了一番对比,最后果断地选择了圆头那截……
“喂!前面那位吃冰棍儿的妹妹,”陈慰从背后叫住了她,等玫瑰一回头就丢出怨气满满的一句:“你是不是忘了你还有个男朋友?”
“呃——你怎么在这儿?”
“你问我?他们在那边打篮球都有女朋友拿衣服送水,你厉害,你不等我就算了,还自己跑去看电影,还要我过来找你。”
“哈哈,老陈,”玫瑰脑子一抽,蹦出一句台词:“你要冰棍儿不要?我刚买的,还没化。”
“要个屁!冰棍都给我少的那截!你自己吃吧!”
“给你吃,你火气好大。”
玫瑰将自己才吃了一口的冰棍直接怼进陈慰嘴里,弥补他说:“给你多的,消消气。”
还不忘做作的添上一句,“打篮球辛苦啦!”
陈慰很给面子地裹了两口,是草莓味儿的旺旺碎冰冰,跟她一样——冰得扎嘴的甜。
“我原谅你了,你看的什么电影?”
“朱时茂演的《牧马人》。”
“哦,我刚好带了它的原著,张贤亮的《灵与肉》。”
“真哒?那我们明天看书吧!我愿意陪你把你带来的书,都看完。”
“我不是只想着拍照!”陈慰想起来说。
“我也没忘了我还有个男朋友。”
后面几天清晨跟傍晚,玫瑰领着陈慰去了扶欢镇所有值得去的、不值得去的、她所熟悉的角落。
等太阳升起来了,他们就躲在阴凉处看书,下雨了,就盘算看书之余,阿婆又会做什么好吃的。
陈慰问什么是坝坝宴?
玫瑰说那我带你去苏家湾参加婚礼吧!
去苏家湾参加婚礼那天,玫瑰穿的是梅子青衬衣配棉麻长裙,脚踩的是那双绣水仙花的绊带布鞋。
她还想画个浅妆,抿匀了口红眉毛却总画不好。
陈慰坐在旁边等,看她隐约有不耐烦的趋势,就说:“我来吧。”
他抽出她手里的眉笔,玫瑰不很信任他,整个人都在不自觉地微微往后仰,被陈慰托住后脖颈,低声说:“别动。”
他掌心熨烫,玫瑰有些不自在,脖子跟脸都开始觉得痒痒的,想挠,心里也痒。
陈慰只是顺着她眉毛原本生长的方向,加深了她的眉色,犹如远山微暝时的青黛。
“好了没有?”
她不安地想要皱眉。
“好了。”
他后退半步,让玫瑰去照镜子。
“什么嘛,就只是给我画深了一点儿,眉尾都没画。”
“我觉得很好看啊。”
很有照片上她十五六岁的青涩感。
“切!我怎样你都该觉得好看,不过也还行,我还以为你会给我画成蜡笔小新。”
“画成蜡笔小新也很可爱。”
“呸!可爱个鬼!”
新郎官舞着醒狮来接亲,还没进苏家祠堂的大门就搏得满堂喝彩。
玫瑰跟陈慰站在苏家祠堂的回廊下,看缕金绣锦的红醒狮颠扑进门,新郎官手执醒狮头,一个翻身抛了狮头给师兄,自己挂着满面春风,大踏步过来敲囍房的房门,“满满!开门!我舞囍狮来娶你了!”
房里笑嚷嚷的,新娘子的亲戚姊妹们紧抵着房门,怎样都不让进。
笑嚷中声忽听得一位女子娇俏的喊声:
“周长虹!我是想嫁给你的!但她们不让!但是我要嫁给你!所以你要努力想办法!可能是红包给的不够!”
“好嘞!”
坝坝宴席上有人轮桌敬烟,一般只敬男客,陈慰他不抽烟,但玫瑰在背地里拧他的手,他只能硬着头皮,顶着外公外婆的审视接了那根烟。
玫瑰没吃多少就开始踢陈慰的凳子腿,催他下席。
“阿公阿婆,我们吃饱了,你们慢慢吃。”
两人先是慢走,随后快跑起来,玫瑰踢到一道水泥坎,往前一个趔趄!
“哎!小心。”
有人从旁扶了她一把,玫瑰抬头先是看见别着“新娘”字样的珊瑚绒胸针,然后是新娘的小圆脸,明媚又娇俏。
“新婚快乐呀,苏满幺姨,祝幺姨跟幺姨爹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苏满喜笑颜开,她从周长虹的口袋里摸出一个洒金的红包和两颗喜糖,递给玫瑰说:“谢谢你的祝福~也祝你天天开心,万事如意。”
“没事吧?”
陈慰不放心地扳着玫瑰转来转去的检查,玫瑰说:“没事,被新娘子扶了一下,她真漂亮,跟我记忆中的不太一样。”
“不是有种说法说结婚那天是你们人生中最美的一天吗?”
“是的呢,阿慰你说的对,烟拿出来吧!我刚问了新娘哪里有天台。”
苏满临走时也回头多看了两眼玫瑰,问嬢嬢:“那小妹妹好漂亮,是哪家的?”
“你不认识了?那是苏阿公的外孙女,你苏祠姐姐的女儿,她小时候跟你坐一桌吃饭,还是你发现她喉咙里卡了鱼刺。”
“是她呀,怪不得这么漂亮,苏祠姐姐就长得很美,对了,苏祠姐姐后来是不是改嫁了?我记得白姐夫跟我祖祖,是一年去世的。”
“是改嫁了,改嫁去了江州,听说嫁的还是她读书时候的同学,姓周。想当年你白姐夫对你苏祠姐姐多好,如宝似玉的捧着,可惜天老爷作贱,那么年轻人就没了。苏祠也好多年没回来了,也不知道在江州有没有受亏待。”
“不会的,苏祠姐姐命好,还生了这么漂亮的女儿,我好想我以后的女儿也能有这么漂亮。”
“像满满就漂亮!我努力,争取儿子像我,女儿像你。”
周长虹混不吝的一句话,倒闹得苏满红了脸。
她在天台抽烟,陈慰在一边吃糖,他盯着她,舍不得扯回自己的目光。
陈慰问:“烟是什么味道的?”
玫瑰抿着烟吸入肺腑,又悠悠地吐出来,她扬起潋滟的唇线,说:“你过来亲亲不就知道了。”
他果真靠过来亲她,一触,即抵死缠绵。
开始像鱼水嬉戏,浑融一体,结束像鱼探出水面呼吸,哪哪儿都是湿的,眼睛也好,唇也好,心也好,都又湿又闷。
抽烟果然使人上瘾,陈慰脊髓深处绽开细细缕缕的麻,他还不想结束……
“我还想要。”
“嗯?陈慰你!哼~流氓……”
陈慰收拾好行李该回云南了,玫瑰起早送他,临出门忙说“等等”。
她跑到挂历面前,拿起拴在上面的一支笔,将今天的日子圈上红圈。
“什么意思?”
陈慰走到她身后,看见七月的挂历上,已经有好几个红圈。
“什么什么意思?你自己猜。”
7月7,小暑,是他来的那天。
7月23,大暑,是苏满结婚的那天。
今天,是他离开的日子。
“那7月1呢?”
“7月1是阿婆画的,是我回来的那天。”
“原来是跟外婆学的,把对你们来说——重要的日子,都用红笔圈起来,对吧?我记得你以前还用红笔圈过我的名字。”
“那是无意识行为,圈着好玩儿的,现在是有意识行为,不一样的。”
“你就是不想承认,我对你来说,早就不一样了。”
“这有什么想不想的!你快走,要赶不上车了。”
“等等,那你给我打的备注是什么?”
“哎呀,别问了,走去打车。”
陈慰的大巴车钻进开往江州的一条隧道,黑暗中玫瑰发给他的一张截图亮了,是他们俩的聊天界面,对话框里是三行她没发送出去的字。
“阿慰,你来找我,我很欢喜,还有好多事,我都想和你一起。”
陈慰笑了,心里软的一塌糊涂,她截图给他的备注是“陈○”。
小玫瑰:那我的备注呢?
陈○:保密
“哼!”玫瑰丢开手机,埋进菊叶枕头里,嘟嘟囔囔:“白嫖怪!小气八时的!不要脸!”
八月二十二,处暑,玫瑰也要走了。
阿公只叮嘱了一句“一路顺风”,就又去了屋后烤酒。
苏阿婆送玫瑰到巷口,说:“玫宝呀,还记得你小时候喜欢跟阿婆比谁的手大,谁的手小,让阿婆看看玫宝的手长大没有?”
阿婆的手心比起来都是磨人的茧,手背也像褶皱的树皮,她比着玫瑰瘦伶伶的手掌,自言自语地纳罕道:“怎么还没有小时候肉多?”
“嗯?阿婆?你这是干什么!”
苏阿婆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条手链,直接往玫瑰的腕上套。
手链是红绳编的,串着滚圆的小金珠和一条小金鱼。
“玫宝你收好!这是足金的,这些年靠你爸给我们建的烤酒厂,卖了不少酒。阿婆给你小金鱼,是希望玫宝你贴身戴着,一来可以保平安,二来你要是在外面遇到难处,就把它当了,当的钱足够你不管在哪里,都能买回来的车票,回来找阿公阿婆。阿公阿婆帮玫宝解决……你妈是不差钱的,除了我跟你外公的棺材本,剩下的钱都是给你攒着的,玫宝你要记得常回家看看,不方便回来也要记得给阿婆打电话……玫宝,你在外面有事一定要跟阿婆讲,答应阿婆,一定要讲,好不好?”
“好——”
玫瑰鼻腔跟着泛酸,怕阿婆看见她哭,也怕阿婆哭,所以她尽量笑着对阿婆说:“玫宝晓得了,真的晓得了,阿婆你别送了,回去吧,我在外面打个车就走,不要送了。”
“玫宝啊,你一走阿婆就只能在家求菩萨保佑,保佑我家玫宝在外面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顺顺利利的,跟陈慰好好——”
“阿婆!”玫瑰有些难为情,红着脸说:“我知道了。我会的。你别送了,回去吧,我有空就回来看你们。”
“玫宝——”
“晓得了阿婆,真的晓得了,你跟外公在家也别种那么多糯米了,身体健康最重要,要保重身体,我走了。”
“玫宝……你要回来。”
“嗯,一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