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脚步先移开的,是那双黝黑的眼睛,映着墙上澄明的灯火,投向走廊晦暗不明的更深处。
她看向虚无,不肯看他。
路意浓转身往前走了两步,微侧过头看到地上那道未动的影子,放低了声音又道:“真的很晚了,您早点休息吧。”
章榕会的脚步就停在门槛以内,没有更进一步。
过了许久倒回到床上,看着天花板漆黑的穹顶,听着窗外不曾停歇的沙沙雨声,很久以后才意识到,身旁姑父呼噜的声音不知是何时停的。
一夜过去,叫醒整个桐南的是悠长的鸟鸣。
也不知昨夜落在哪间檐下躲过了一夜春雨,黄鹂现在停在树头柳梢叫得更卖力气。
紧跟着,四下街邻也很快喧哗起来,摆摊开张,挑担喊卖,窸窸窣窣的对话,偶尔的高声谈论。
章榕会在嘈杂吵闹间半梦半醒,终于醒来时,旁边的床铺已经空了。
房间窗户向外大敞着,吹进来丝丝缕缕雨后的凉风,难怪外面的动静听得那么清楚。
他洗漱完下了楼。
这会儿没有顾客,其他人也不知去了哪,只有两个小姑娘在柜台那凑了对,两颗脑袋挨在一处。
杭敏英趴着在写作业,路意浓在旁边拿着纸演算,杭敏英偷偷瞟着她的答案,嘴里还在嫌着:“这么算对不对啊?你行不行?”
看他下楼,杭敏英的眼睛立马亮了,疯狂招手求助:“哥,你来看这题!”
“滚蛋,”章榕会这会儿情绪差劲,毫不客气,“喊谁给你写作业?”
杭敏英平时跟章榕会嘻嘻哈哈的,这会儿看他大清早跟包公一样黑着脸,即刻像个蜗牛一样老实缩回去,不敢再触他的霉头。
章榕会坐上沙发上,提着茶壶往杯里添了一杯水,敲着手机开始定机票。
须臾,盛着白色米糕和水蒸包的瓷碟被放在了手边茶几的台面上,不一会儿,又多了一杯牛奶。
路意浓介绍说:“思晴阿姨他们一早去隔壁喝茶了,早点是坐在锅里温着的,不够我再给您拿。”
章榕会没有抬眼,也没答她的话。
杭敏英远远瞧见路意浓热脸贴了冷屁股,乐嘻嘻笑出了声。
她听到背后的动静,略微尴尬地扶了一下耳畔落下的碎发,抿唇又说了句:“您需要就喊我。”
说完这些,便又折回去,回到了杭敏英的身边坐下。
章榕会后面玩着手机喝茶,全程一声不吭。
这样两处分立,泾渭分明的冷场一直持续了很久,直到长辈们从隔壁回来。
李茹锦和舅妈中午下厨,弄了好些的菜,舅舅温了一坛珍藏多年黄泥封坛的黄酒,要请杭老师品鉴。
女士们的饮品是自家酿的米酒,没什么酒味,很是香甜。
章思晴在大家落座后起身给大家斟酒,转到面前时问她:“意浓,你喝跟敏英一样喝橙汁?”
“我能喝一点米酒。”她腼腆地说。
章思晴调侃笑道:“也是喝酒的大姑娘了呀。”
路意浓为自己的嘴馋辩驳:“这是米酒,是饮料呀。”
章思晴就帮她添了满满一杯。
开始吃饭不久,路意浓就偷偷喝得快见底,她的脸有一点红,笑起来的样子又有点憨气。
大人们喝酒聊天,整顿饭吃了很久,路意浓中途起身去帮杭老师添饭,回来的时候,章榕会已经离席。
“意浓,帮榕会哥哥送壶茶上去。” 李茹锦嘱咐她待客要热情一些。
章榕会这会儿并不在房间里,他站在二楼的露台上吹风,吸烟,发呆。
听到走廊的动静,淡淡瞥过来一眼。
路意浓犹豫了一下,还是提着茶壶,过去给他添水,拿起桌上唯一的杯子,却发现里面是白白的米酒。
路意浓非常惊讶:“您吃药,不能喝酒的。”
“今天没吃药。”章榕会终于同她说了今天第一句话,顺手按灭了已经燃到尾部的香烟。
“再有,你不是说这个是饮料么?”
路意浓老实地答:“自己家里的,没有检测过,但应该还是有一点度数的。”
章榕会看了她两秒,皱眉回过头,留下一句:“随你。”
路意浓便又跑去拿了一只干净的杯子出来。
她像是有些愧疚于昨天的无礼,又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刚刚的扫兴,故意做出很轻快的样子,边倒水边说: “下午舅妈带我们蒸点心,是她的家传的手艺,有秘方的,很正宗。您可以多尝尝,这个多用一些不要紧。”
“可是我没有时间了。”
章榕会出言直白道:“明天清明节,我一会儿得赶飞机回北城,给母亲扫墓。”
这个话题让路意浓噤了声,又莫名添了几分愧疚。
她作为路青的侄女,对这件事,终究不好表态太多。
倒完茶水起身站在那,许久憋出一句:“对不起,这次没有好好招待你。”
章榕会看着她,许久掏出手机,垂眸,递过去:“做好的寄给我一份,地址发你。”
他们添加了联系方式,章榕会发来在北城的住址和私人的手机。
除了很近的亲朋好友,没有几个人知晓的私隐,当下发给她,也只是一件顺理成章的小事。
两天后的早晨,章榕会起床不久,喝着咖啡在客厅看书,阳光将整个空间照得通透明亮,家里阿姨从厨房过来,交给他一个纸箱。
“章先生,是不是您要的K省寄来的包裹。”
“谢谢。”
他放下咖啡,从对方手里接过去。
纸箱已经被美工刀划开,内容物一览无余。
南方特色的蒸点做出了好几个样式,一个个分门别类用保鲜袋封好,绿色树叶形状的小贴纸写着名称。
箱子侧面还有一小包的茶叶,上面画了一个冒着热汽的小水杯。
真是很孩子气的一个小姑娘。
他拿起手机敲过去三个字:[收到了]
很快等来添加好友后,路意浓的第一条回复。
先跳出来的是一个可爱的表情包,紧跟着是密密麻麻,她写得长长的话。
[这么快就到啦!我还以为要明天。]
[路上时间比较久,口味可能差了一些。如果不好吃了,您不用勉强^^]
[酒酿饼有豆沙和玫瑰馅的,吃之前最好是热一下,如果您还在吃药,就先不要吃了。]
[茶叶是舅舅从隔壁茶楼拿的,听说很好,给您尝尝。配着茶吃甜点,不会很腻。]
[真的不好意思这次在桐南没有好好招待您。您如果有喜欢的,可以跟我说,再给您邮寄。]
隔着文字好像能看见路意浓此刻的表情,她于章榕会,好像就是这样纯粹简单到水一样透明的人。
但他现在又在被这样旺盛又纯净的生命力吸引。
这于他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起码是,万不该同路青的家人有太多牵扯。
清明节随外公、小姨去陵园给外婆、母亲还有舅舅洒扫祭拜。
警卫在后面推着轮椅,那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在母亲坟前突然开口:“听说你父亲,对那个领来的孩子很好。”
他不知为何外公突然在这样场合要特别提起这件事,看着黑白照片上那张未曾褪色的温柔的脸,心里重重沉下来:“不过是,不知所谓的人。”
外公的手杖敲在地上,冷冷笑说:“是吗?但愿章培明心里也是这么想。”
章培明脱离郁家的掌控,细算起也不知是郁锦绣过世后的第几年。
那个印象里总是跟在女儿身后,表现得很优柔寡断的男人,从某天起不再主动登门,事事来过问老人家的意见。
开始这样也没叫人多想。
毕竟那些年章培明的生意腾飞,私人时间紧张是一方面,另一面两家距离稍拉开一些,瓜田李下,也不至于落人口舌。
直到章培明情况之外的突然再婚、领养,随着新任的章太太在社交媒体上频频露面、营销,郁家的态度就愈发微妙。
既希望章家稳定长久,又不希望章培明娇妻幼子的日子过得太舒服。
章榕会知道,现在很多推行中的项目都在遭遇着无形的阻力。虽然章培明没跟他提过。
章榕会有时候也会有对现状的无力感。
他无法居中评判,同样是在为自己筹谋付出的章培明和外公是谁不对。
既无法改变外公对父亲愈深的憎恶和成见,也无法真的认可章培明娶回来替代母亲的路青。
他肩负太多长辈对于未来的规划与期望。
他们需要的就可以做,也能做好。
自己喜不喜欢,都谈不上。
或许是钱铮的谶语在前,身边的一切于他而言确实都非常无聊。
看不完的报表,开不完的经营分析会,股价翻红的涨势,盘不清的资产,身边人永远热切到模式化的笑脸。
一辆让程旻近乎倾家荡产的车,于他也不过是日用品。
已经没什么能让大脑兴奋起来的事情。
他会在某些时刻羡慕哈士奇一样能量充沛的王家谨。
想做什么就去做,想玩什么就去玩,喜欢的姑娘就追,新鲜感过去就散。
他没有这样任性的时刻。
在桐南的那一天,算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
起码在这些散碎日常中,他不用想太多的东西。
但是这种喜好和偏向,也不能往深处去究其缘由。
他在对话框消停下来的以后的很久,发过去一句:[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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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假期结束后就是杭敏英全力高考冲刺的时间,章思晴那段时间久专心做后勤工作,路意浓和章榕会都默契地没有再上门叨扰。
直到杭敏英高考结束,她在回家的路上缠着爸爸请客,晚上要吃小龙虾。
“得改天,”章思晴开着车说,“你榕会哥哥定好了饭,他吃不惯这些。”
副驾驶的杭老师回过头突然说:“意浓还在学校,没放暑假,不如把她叫来一起吧?”
“主要是榕会飞机到得晚,” 章思晴说, “万一航班延误,等榕会飞机落地,吃完宿舍都落锁了,还是算了吧。等下次敏英办酒再喊她。”
“是啊,”杭敏英在背后拱火,“一家人给我庆祝,非得喊她干什么呀。”
杭老师双拳难敌四手,被母女俩一唱一和,话都被留在肚子里,这事儿便作罢了。
北城,晚间。
路青敲开了紧闭了一天的书房的门。
章培明下午听了两场远程汇报,大约是谈得不顺利,这会儿眉头紧皱,看起来累得很。
“章先生辛苦,”她将手里的东西搁到一旁,专心给章培明揉肩,“也勤换换脑袋,人又不是机器,哪有24小时转的。”
章培明阖目养神,叹了口气:“现在身体、精力是远不如年轻的时候了。”
又问她:“刚刚拿进来的是什么?又有想做的新项目了?”
“哪呀,”路青打开文件夹,亲昵地递给章培明,“你瞧瞧这个,好不好?”
文件夹里是一份简历。
章培明大致扫过去一眼,没细看:“这是谁家孩子?”
路青继续专心给他揉肩:“意浓的同学,P大的,跟榕会一个学院。”
“唔,你好像说过这个人。”
“是呀,”路青笑说,“听意浓说他在找暑期实习,社会实践。我特意要过来的。我想的是可以安排他去江津公司实习两个月。离家里近,也能刷刷简历,你觉得怎么样?”
章培明现在的心思不在这件事情上,拍了拍路青在肩后的手,示意她可以停了:“交代一句话的事,让秘书去办。”
“好。”路青得了答复,心情大好,又拿着桌上谢辰的简历看起来,似乎对他特别满意。
“我打算再观察两年这孩子的品性。等他本科毕业,和意浓一起送出国去,好好学习深造。将来留在外面也好,回国也好,都不会差的。”
章培明简单明了地答:“那倒都是好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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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辰那年七月里,被路青内推进了章家在江津的投资子公司做实习生,工资待遇跟正式员工差不多,很是丰厚。
财务负责人对这个总部秘书特意引荐进来的人才非常看重。尤其看他学校好,又有想法,有干劲。
便主动提供了一些内部数据,供他套用学习接触的一些研究模型来做数据分析。
报告做得非常漂亮。
财务总不通内情,不晓得现在的章太太与小章先生之间微妙的关系,带着谢辰和他的成果来章榕会面前邀功汇报。
章榕会对这个人,起初并没有特别的印象。
惊才绝艳的人在公司里到处是,再优秀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件趁手的工具。
年轻的男人转着椅子,签字笔无聊地撑着头,听完整个组熬了几个大夜赶出来的汇报ppt,只简单评价了一句:“中规中矩,里面数据分析的部分做得很学术。”
财务总特意示意台上的讲演人:“核心的部分是谢辰做的,他还没毕业,社会经验上是缺少一些。不过跟您一样在读P大的,未来可期。”
章榕会头也没抬:“哪一级?”
谢辰答:“九月开学就大二了。”
他手里玩着笔,并不留心地随口道:“跟我家里妹妹差不多。”
谢辰知道这个高高在上,如众星拱月般被围在当中的是路意浓姑姑的继子。
他隐约从路意浓那里知道路青与他的关系并不怎么好,便站在那里,也没有多说别的话,
“慢慢学习吧,”章榕会懒散地换了个坐姿,偏头示意道,“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