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兰很快付诸行动。
崔芷紧随阿叶身后,望着那道削瘦背影,内心泛起一丝恍惚。领她进屋的是阿叶,如今带离亦是她,短短一个月,竟如一个轮回。
阿叶二十来岁,穿了件深青旧衣,她眼皮耸拉着,紧抿着唇,行出院子脚步稍顿,冷声交代:
“既拨到这儿,就要守我的规矩。藏书楼不是轻省地儿,活儿多规矩严,手脚放勤快些,往日口舌是非,莫要再沾。”
这话里藏针,直指她先前惹出的风波。
崔芷垂首敛目,将怀中包袱攥得更紧些。
阿叶转身斜睨了她一眼,眉梢挑起,张口透着几分不快:“李管事既夸你稳当,便是极好的差事,这儿别的不多,这般好差事,倒总轮得着。”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数重院落,周遭愈发僻静,直至一处楼阁前方才停住。但见庭前石阶积满灰尘,稻草木屑缠作一团,墙角处堆放着没用完的木料余石。
一个身穿藏蓝布袍,颌下留须的中年男人早已等得不耐,见阿叶来到,眉头先自皱起:“阿叶,怎么才来?我这边还等着人手清理!”
阿叶将崔芷往前一推:“杨管事,人我带来了,便是此婢,名唤阿穗。”
杨管事两道目光上下一扫,见崔芷身形瘦弱,面色发黄,顿时面露嫌恶:“她?阿叶,你莫不是糊弄我?这藏书楼的箱笼,哪个不是沉如铁砧?这弱不禁风的模样,抬得动还是搬得起?”
阿叶闻言,随手拨了拨衣角,嘴角勾起冷笑:“此乃李管事亲口指派下来的人,奴不过依命行事,管事若觉不妥,不如去寻她换个膀大腰圆的来。”
杨管事顿时语塞,面皮紫涨。李月兰管内宅,他负责外院,本互不相干,偏生眼下事忙,有求她拨人相助,哪里敢挑三拣四闹到她跟前。
只得狠瞪阿叶一眼,复将嫌恶目光转回崔芷,从牙缝挤出几句:“既如此,便留下罢。丑话说前头,这书楼刚落地,手脚须得利落,里头一草一木,皆非俗物,若有半分损坏,定罚不饶!”
说罢冷哼一声,拂袖转身,崔芷紧随走向那扇紧闭的大门。
崔芷入内,一股混合新木、灰尘及陈年墨香扑面而来,屋内堆放数十口大小不一的樟木箱笼,有的半敞,露出里头卷叠的竹简书帛,墙侧立着几排矮木架。
“朱四!”杨管事朝阁楼喊了一嗓子,余音在空旷的楼内回荡。
一名穿着补丁短褐、须发花白的老仆,从阶梯处探头应声,他脸上布满皱纹,眼珠浑浊,没什么光彩。
杨管事不耐地指了指崔芷,语速飞快:“新来的叫阿穗,交给你了,规矩给她交代清楚,莫要耍懒专心干活,晚些我亲自查验!”
朱四人老话不多,指点仅限于必要几句,崔芷依照记忆应付起来,倒也算得心应手。
她奋力搬抬一口箱笼,沉步上了二楼,待在角落放稳,直起身环视一圈,满室书卷入目,她忽忆起崔家浩如烟海的书阁,父亲崔颂展卷教诲:“此处所藏,便是天地之理,古今之变。”
思及至此,心头掠过一阵酸楚。
下午,杨管事果然阴沉着脸来了,他负手踱步,目光炯炯,四处搜寻着错处。
“啧!这处灰没擦净,还有那里,箱子放歪了!朱四,人老手脚不利索便罢了,怎心思也这般马虎!”
“还有你,阿穗!磨磨蹭蹭,何时才能整理出个样来?”他语速快而尖利,“哼,若非近来外院事务繁杂,抽调不出人手,这等紧要之地,岂会……”
他絮叨个没完,满是贬斥与催促。崔芷当没听见,专心抬放物事,朱四更是如同泥塑木雕,凭他上蹿下跳,百般挑拣,只低头忙活。
忽然,喋喋不休的斥责戛然而止。
周遭一片寂静,她正心头暗自诧异,刚想回头瞥一眼。
脚下忽空!
她踩在二楼梯口,脚未踏实,心神又被那突兀的寂静分散,这一踩空顿失了平衡,惊呼卡在喉间,整个连人带箱向后倒去。
倏地一只有力的大手伸出,稳稳托住她后心,力道不轻不重,恰好阻住跌势,又无半分莽撞。手掌的温度,搁着单薄的衣衫瞬间传来。
崔芷惊魂未定,愕然回首。
一阶之后,只见那人身姿挺拔如松,一袭玄色宽袖袍,面容俊逸,正是先前有一面之缘的王氏郎君。
杨管事见状,已是面如土色,冷汗涔涔,他躬身立于王晏身后,方才的刻薄嘴脸荡然无存。
王晏下颌微偏,目光斜扫身后人,沉静开口:“藏书楼乃典籍重地,干系非轻,你竟安排老弱来打理搬卸?若损了一卷书帛,谁担待得起?”
杨管事腰身一沉,弯得愈发低,冷汗顺下滑落,连声道:“郎君恕罪!郎君恕罪!”
满腹委屈在王晏的威仪面前,竟半个字也不敢吐露。
王晏收回目光,看向站稳垂首的崔芷。
“谢过郎君。”崔芷依礼深深一福,话中犹带惊悸。
王晏微颔首,眸光掠过她略显苍白的小脸,语气平淡:“嗯,日后上下搬抬,须得小心。”
他径直越过崔芷,踏阶上了二楼。杨管事这才敢直身,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又惶恐望向上方,终究不敢作声,跺跺脚,灰头土脸退了。
崔芷不知他是否认出自己,同时不敢耽误,抱起余下的小箱笼,轻手轻脚往矮书架处挪,阶梯吱呀作响,她放轻了足尖力道,屏气凝神,生怕惊扰到二楼。
二楼窗边,王晏从箱柜抽出一卷《尚书》,在几案前坐定,卷轴舒展,窗外日光斜淌而入,映得玄袍暗纹随光流转。
他神色静如深潭,与满室尘埃凌乱,既格格不入,又奇异地相融。
日影西移,王晏揉按眉心,卷轴随手往案上一放,起身走出廊外。
王晏眸光深沉,负手立在斜阳里,心绪翻涌。家族南渡后派系交错,主支掌事,旁支如他家,不过依附求存,父亲之职看似体面,实难涉及核心。
况且主支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叔伯辈中,一派力主稳扎稳打、镇之以静,一派却锋芒毕露,所图甚大,暗地里各方角力,便是他亦窥得几分端倪。
王晏摇了摇头正欲回屋,余光却无意间瞥过那扇敞开的窗,窗口不大,屋内几案旁的光景,竟一览无余地落进他眼里。
只见那名唤阿穗的婢女,正背对着他,低头整理他方才翻阅的案桌,先将散乱的书归拢,动作生涩,透着粗使婢女的拘谨。
然而,下一刻——
他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她沾着灰尘的手指,轻搭上他方才倦怠搁置的卷轴,指尖顺势捏住卷轴两端,手腕轻转,便将倒置的卷轴轻巧调正。
动作行云流水,不带半分滞涩,快而娴熟的姿态,竟似刻入骨髓的本能,寻常婢女哪儿能有此光景!
隔着窗,他目光紧锁那道瘦弱身影上。崔芷浑然不知本能之举已被人窥见,只当寻常,依旧专注打理书架。
王晏眸光微暗,待她擦净书架,抱着水盆悄无声息下楼后,才踏进屋里。
径直行至几案前,目光精准落在那卷书。王晏抬手欲碰,却又顿住,先忆起卷轴方位,旋即依着记忆,亲手将卷轴倒转,复原了错误摆放。
王晏后退半步,凝眸注视。
下一刻,他模仿那婢女方才姿态:指尖轻触卷轴两端,手腕微旋,力道拿捏恰到好处,亲手将卷轴调正。
这下内心疑云,瞬间凝成了实据。
一个婢女若目不识丁,断无这般娴熟动作,若当真识字,大概率是流亡的士族……
她隐姓埋名入王家,究竟存了什么心思?
王晏静立片刻,将卷轴归置原状,神色依旧沉定,眼底掠过一丝锐利,转瞬即逝。
旋即转身下楼,似漫不经心扫了崔芷几眼,稍作驻留,便漠然离去。
王晏刚跨出楼门,杨管事便阴风似的刮了进来,他额角青筋暴跳,双目圆睁满是戾气,他几步冲到崔芷跟前,指尖几乎要戳上她鼻尖。
他压低声线,却掩不住心中燥火:“好险!若你惊跌冲撞了六郎君,十条命也不够赔!”
崔芷垂眸不语,默默拧干抹布,水珠滴答落入盆里。
杨管事见她这副闷葫芦样儿,心头火更旺,唾沫星子横飞:
“你可知方才是谁?乃是主母次子!深得主君万般宠爱,今日若因你有个闪失,莫说你,连我,连带那个阿叶,都吃不了兜着走!”
他愈发后怕,狠狠瞪向崔芷,语气满是劫后余生:“算你命大!六郎君今日未深究,往后招子放亮,手脚麻利,更要带脑子!”
骂骂咧咧一通,总算把那点惶恐卑微全发泄了,杨管事气顺了些,又狠狠剜了崔芷一眼,转身似一阵风又卷了出去。
于崔芷而言,杨管事那点夹枪带棒的骂声,不过是过耳清风。她死过一次,惶惶然再度复生,这点口舌之辱,连挠扰都算不上。
她心下思忖的,全是方才那位六郎君。
主母次子,族行第六……这身份在王氏意味什么,她再清楚不过,那是天之骄子,地位超然。
他为何来这杂乱藏书楼?出手相扶是否偶然?
思绪流转间,一个细节忽地窜出脑海,她方才似乎……随手拨正那卷倒置的卷轴!
心脏猛地一缩!
是了,六郎君凭栏时,她整理书案,本能地将放反的卷轴归正。
坏了!
她怎么如此大意!本该藏起前世学识、谨小慎微,竟犯下这致命错!
崔芷再也维持不住平静,三步并两步,急匆匆上了二楼,嘎吱楼梯声,敲打着她紧绷的神经。
她直奔紫檀书案,紧盯住那卷书,卷轴依旧,是她拨正后的模样。
她心头疑窦丛生:六郎君后来动过么?是否看见她的动作?若是见了,为何不当场点破?
若没看见,离去时那驻足一瞥,又藏何深意?
一切皆是未知。
这份悬而未决的猜测,比管事的辱骂来得更加刺骨,她呆立在原地,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
这藏书楼,果然不是什么清净地,而是另一个危机四伏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