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厅。
珠帘半卷,竹影映壁,瓷瓶插着几枝红梅,檀香袅袅,一派静谧安然的气象。
崔芷垂头立于下首,两道目光落她身上。
主母杨夫人沉静如水,喜怒不形于色;王清仪侧立一旁,神情闲适,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打量。
“母亲,就是这人?”
王清仪摩挲着怀中暖玉手炉,“瞧着倒挺沉稳,听闻那日也不见惊慌。”
杨夫人年四十许,身穿赭色暗花纹绫缎常服,发髻仅用金簪点缀,面容白皙,眉宇间不怒自威:“听赵媪说,你一眼便辨出了沉香与白檀?”
“回夫人,奴婢家原是北地香料商户,自幼耳濡目染,略知一二。”崔芷沉声答道。
王清仪轻笑一声,抬起衣袖掩了嘴角:“果然是家学渊源,这般看来,倒是赵媪她们办事不妥帖了。早知这婢子有此见识,何至于将我随手赏的玩意儿,错认成什么了不得的贼赃,平白闹出一场风波,劳母亲过问。”
杨夫人哪里听不出她话里机锋,只是眼下并非发作之时。
“既是误会,查清便罢。她既懂得些辨识之道,倒也算人尽其才。”杨夫人三言两语将话题拨回原处。
“府中自有规矩,往后在藏书楼当差,更需谨言慎行,恪守本分。”
“奴婢明白,谨记夫人教诲。”崔芷听罢心中稍安,知此一关已过。
王清仪却不肯作罢,嘴角噙着一抹笑意:“母亲,女儿倒觉得将阿穗置于藏书楼,实在可惜。
你常说人尽其才,方才观她应对,也算有几分机敏。她又不识字,若困于藏书楼,岂不是明珠暗投,辜负这份灵慧?”
言及至此,她语气带了几分娇嗔:“不若将她拨至女儿院里,我身边正缺个心思细腻的婢子帮忙打理些雅物,也省得日后有不长眼的,错把鱼目当明珠,平白惹母亲心烦。”
此言一出,厅内尚且缓和的气氛,瞬间凝滞起来。
杨夫人端起茶盏,眼皮未曾抬一下,仿佛王清仪的提议无足轻重。她轻呷一口茶汤,缓缓开口:“你的心思,我知晓。”
随即话锋一转,斩钉截铁说道:“但内院人员调动,自有章程规矩。阿穗既已有去处,便无轻易更改之理,更何况……”
杨夫人放下茶盏,目光终于抬起,平静地看向王清仪:“藏书楼临近外院书房,乃清贵重地,非寻常仆役可入。她一新人能入内洒扫,已是破例,是去是留,如何任用,我自有考量,此事不必复议。”
这番话彻底堵死了王清仪所有后续之言。
王清仪脸色微僵,暗自咬牙,她深知嫡母既已决定,便无转圜之机,若再纠缠,反倒衬得自己不识大体。
她迅速敛去一丝不悦之色,复而嫣然一笑:“是女儿思虑不周,但凭母亲安排。”
杨夫人微微颔首,对崔芷挥了挥手。
崔芷会意,挪动脚步,小心翼翼退出偏厅。将将踏近门槛,身后隐约传来杨夫人语声,已转了话题:
“前几日郑夫人过府叙话,你父亲已有属意,欲与张氏联姻,此事……”
郑夫人三字入耳,瞬如利刃刺心,联姻二字更似惊雷,在她耳边炸响。
崔芷不敢多作停留,随即加快脚步跨出门槛,将后续话语隔绝身后。
她沿着回廊疾走,才惊觉背心一片冰凉,可身上的寒,远不及她深入骨髓的痛。
是了,绝不会错。
她上次书房外便探听到:张延携部将南渡依附,获封徐州刺史,驻扎广陵。
琅琊王氏作为侨姓高门,能与它论及婚嫁,又符合杨夫人口中郑张身份,除了她前夫张甫一家,还能有谁?
她怎会忘记?
前世她嫁入张家,那位身着华服胜雪,花容月貌的郑夫人,正是她名义上的婆母。
那妇人素来轻声细语,姿态柔弱堪怜,偏得张延宠爱,仗着这份宠溺,她行事愈发肆意,明里暗里磋磨于她。
寒冬腊月,逼她亲手浣洗衣物,冷水浸骨,生生冻得她动了胎气,一番折腾下终究未保住,身体再无孕育可能。
而她的丈夫张甫,对其中隐情浑不在意,反倒被继母迷得神魂颠倒。久而久之,她才发现丈夫竟罔顾人伦,生出悖逆之心!
昔日张氏父子的虚伪之语犹言在耳,如今他们不仅加官进爵,还要与琅琊王氏联姻,更上一层楼!
这个认知如同烈焰,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接连几日,崔芷心口似压着块巨石,沉甸甸的喘不过气,她强自将所有情绪摁回心底,化作手下劳作。
除尘洒扫,上下搬抬,唯有身体累到极致,方能压下那股冲天恨意。
王晏自那日离去,便再未踏足书楼。这般异常的平静,反让崔芷预感山雨欲来风满楼。
在这窒息氛围里,一些细微变化给她带来了慰藉,朱四的态度悄然松动。
起初,朱四视她为麻烦,只派最脏最累的活儿,言语寥寥,可几日下来,崔芷的勤勉终入了他眼。
两人闲暇偶有交谈,崔芷才知朱四并非寻常粗使,原是府上清客,早年侍奉家主王宣之父。后来王宣之父病故,恰逢北边大乱,他随主家南渡避祸。
如今年纪大了,又不耐逢迎,便被安置在此养老,每日与书为伴,倒也清净自在。
这日崔芷正擦书架,转身时脚步一乱,肩头竟重撞在朱四身上,他手中托盘猛地一晃,几片艾草簌簌滑落,托盘边缘径直蹭向案上摊开的纸张。
崔芷低呼一声,脸色霎时发白,连忙丢下水盆,声音带着几分慌乱:“朱先生恕罪!是奴鲁莽,险些弄坏书籍。”
“无妨,没碰坏便好。”朱四忙按下晃荡的书册,语气郑重却无怒意。见她惊慌失措,反倒缓了神色,他俯身拾起艾草,边归拢边解释:
“莫慌乱,我并不怪你。这麻纸是黄檗汁染的,驱虫是管用,质地却脆得很,沾了潮气便霉,稍一磕碰就裂。”
他拿起毛刷,顺着纸纹扫去浮尘,动作轻缓:“你一向利索,只是这些书片子金贵,往后干活离几案远些,便是稳妥。”
崔芷紧绷的身体微微松弛,躬身应是,目光不自觉掠过册上字迹,心头微动。
朱四并未察觉,只顾将手册轻轻卷起,纳入铺满干草的书箱,又叮嘱一句:“日后搬抬动作轻点,别带起潮气扑了书。”
崔芷默默应下,拎起水盆退至一楼窗边,想着朱四的嘱咐,她愈发卖力地擦拭窗棂。
她刚要挪步门口去清洗抹布时,藏书楼门外,一道身影缓步走来。
午后阳光斜斜照入,将门外来人的身影拉得修长,率先映入楼内的昏暗中。
崔芷下意识抬头望去,心头猛地一跳。
王晏一身石青色的常服,步伐从容地踏入屋内。他目光先扫向窗边,旋即转向朱四,微颔首:“朱先生。”
“见过六郎君。”朱四停下手中活,起身行礼,姿态不卑不亢。王晏视线才似不经意般,落到一旁站立的崔芷,她赶忙行礼。
王晏轻步到案前坐下,指腹漫不经心摩挲砚边,拈起一支竹管毛笔。笔杆质感温润,中段镌着清和二字,隶书娟秀,恰好对着崔芷。
他伸手递出,淡淡吩咐:“将这笔洗净,莫留墨渍。”
崔芷心头一跳,瞥见了字迹,指尖刚触及忽又缩回来,朱四忙上前打圆场:“这婢子粗笨,此等小事,仆来代劳便是。”
王晏抬眼瞧他,嘴角噙着一丝浅淡笑意:“无妨,让她试手便了。朱先生,劳你上楼取一册《道德经》注本。”
朱四不好违逆,只得应声称是,并深深看了崔芷一眼,转身匆匆上楼。
书楼内静悄悄的,唯有几缕阳光斜漏,在地面投下斑驳光影。崔芷进退两难,内心暗忖:他真不知情,还是有意试探?
眼下也无退路,只得硬着头皮接过,指尖避开清和二字,面上装作无知,懵懂相问:“郎君,这笔杆有纹样儿,若是洗坏了奴可担待不起,怎生是好?”
王晏手肘支在案,另一只手指尖轻点桌面,视线落在她手上,她捏笔虽生涩,却偏巧避开刻字,手法无半分粗疏,倒像是惯了的。
他眸色微动,缓声道:“不过寻常刻纹,仔细洗便是了,不必惊慌。”
崔芷捧着毛笔,提步往门口去,背脊渗出一层薄汗,那笔托在手里沉甸甸的,她只盼快些洗完脱身。
却不知王晏望着她的背影,眼藏探究始终不曾移开。
崔芷疾步至廊下,正细致清洗,指尖不慎一滑,笔杆瞬时滚落,她脸色煞白,膝行半步欲拾取。
王晏负手立于门口,扫过地上狼藉,淡淡道:“方才持笔避刻纹,现拾取只捏笔尾。你如此护着花样,就不怕扯散笔毛?”
崔芷手僵在半空,垂首颤答:“郎君恕罪,只是此物金贵,奴不敢轻慢,先前触及刻纹异样,只怕碰损了,才捏尾端求稳。”
“粗鄙下人,只知物件贵贱,并不懂持笔规矩……”她双手捧笔,指尖轻颤。
王晏近前俯身拾取,指尖轻点刻字处:“寻常粗役随手一抓,你倒分得清纹样,这般心思着实耐人寻味。”
“郎君!《道德经》注本已取来了。”
一声疾呼自楼内传来。
王晏唇角微勾,递还笔道:“仔细洗净,莫要失手。”
转身拂袖而去。
崔芷僵在原地,冷汗透衣。他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如细针扎心,究竟是信了这番说辞,还是早已看穿这卑微姿态下的心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