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风院的乌木门扉虚掩着,碧荷抬手轻叩门环。
一个青袍老仆应声开门,霜白的鬓发在风中微动,听闻是二娘子遣来的人,当即放下扫帚,沉默地引二人入院。
院内不见绮丽之色,须知建康士族子弟居所,多是雕梁画栋,饮食服饰无不极尽奢华,相形之下,这座只有松柏挺立的院落,倒显得格外异类。
往来仆从皆目不斜视,步伐从容,即便与两位年轻女郎擦肩,也无一人投来窥探的目光。
这般清肃的气象,反教崔芷愈发好奇,这位六郎君王晏,究竟是何等人物。
二人随老仆行至书房外,一个褐衣侍从立在门侧,约莫二十年纪,眉目冷峻如刀。
他伸手拦住去路,声线平稳:“何事?”
碧荷忙上前一步,重复来意:“奉二娘子命,特来借六郎君玉沁兰花。”
侍从转身入内,片刻即回:“郎君说了,不便外借。”
拒绝竟如此干脆!碧荷指尖一颤,脱口急道:“此花乃杨夫人所需,非为赏玩之用!”
侍从神色未动,仍道:“不便外借。”
碧荷呼吸骤急,她原以为凭这份兄妹情谊,六郎君总该给几分薄面,谁知连杨夫人都抬出来了,仍是相同回复。
崔芷静立其身后,心直往下沉,局面远比预想更棘手。
见二人并无去意,褐衣侍从眉间已显不耐,正要抬手请离,忽闻身后传来一道清越嗓音:
“青云,何事喧哗?”
青云转身向王晏行礼,低声回道:“郎君,她们执意不肯离去。”
王晏抬眼看去,视线在碧荷身上稍作停留,旋即如被无形丝线牵引,沉沉落向始终安静的崔芷。
那目光静而沉,仿佛能透过她恭顺的姿态,触及内里的波澜。
“碧荷?怎在此迁延。”王晏声音清朗,话虽问向碧荷,目光却仍凝在崔芷身上。
碧荷连忙上前,将借花之事细细道来,语速危急,言辞恳切。
王晏静听片刻,唇角微扬。他却并未回应请求,而是缓步踱至崔芷身侧,掠过她低垂的眼睫。
“阿穗。”他眸光微闪,语气掺着几分若有似无得熟稔:
“你不在藏书楼当差,怎么替二妹奔走起来了?”
碧荷心头一跳,郎君竟认得阿穗?还叫得这般自然。她不由得看向身侧,眼中满是惊疑。
崔芷亦是一怔,没想到王晏突然唤她,更没料到话锋陡然转向自己。
她垂眸回道:“回郎君,娘子说玉沁贵重,搬动需得多人照看,奴刚忙完藏书楼活儿,特来搭把手。”言辞恭谨,滴水不漏。
王晏眉梢微挑,眼底掠过一丝玩味。他方才分明已拒绝,这婢女竟还敢顺着话头接下去,倒是颇有胆色。
“哦?”他尾音微扬,带着一丝探询,“听你这话意思,今日这花,我是不借也不成了?”
碧荷被那话里的冷意一惊,脸色微白,唯恐阿穗开罪郎君,忙不迭俯身:
“郎君恕罪,奴婢们思虑不周,万不敢……”
王晏却信步绕开,于崔芷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审视她,好整以暇开口:
“我那玉沁并非俗物,你且说说,我为何要借?”
崔芷略一思忖,抬眼迎视,张口道:“郎君雅量,必不忍见手足间因小事生出嫌隙,此花入主母院中,彰显的是郎君之孝,二娘子之敬,亦是王家之睦。”
王晏细眯起眼。一个身份存疑的女子,见识胆识已非常人,偏生还有一双沉静的清亮褐眸,不似常人。
这份违和比任何直白的挑衅,更能勾起他的兴趣。
王晏略一颔首,示意青云放二人进内。
自己则行至上首悠然坐定,将下方两人的情态尽收眼底,碧荷惶恐不安,崔芷镇定如初。
“借给二妹以全孝心,本无不妥。”他缓缓开口,话锋随之一转,“此时此物名贵,若因你们照料不当而损毁,反倒不美。”
“依郎君之见,当如何……”碧荷讷讷开口。
王晏看向崔芷,眼神深邃:“照我之见,须得考校你们一番。若答上来,尽可带走,答不上,此时便了。”
碧荷悄悄扯了扯崔芷的衣袖,眼中满是惶然,郎君此问,分明是故意刁难。
她们身为婢女,于这等雅事上不过一知半解,如何能过得了郎君的眼?
崔芷指尖微凉,心下却雪亮,这盆玉沁是二娘子破局关键,若在此处功亏一篑,她们回去定然无法交差。
电闪石火间,崔芷稳步上前,恭谨回道:
“请郎君垂问。”
王晏眼中掠过一丝赞许,问道:“且说说,兰花习性如何?”
碧荷因常随二娘子打理花草,此问尚能应对。她稳了稳心神,答道:“回郎君,兰花喜柔光、散光,忌强光暴晒,需通风透气,宜安置半阴处。”
王晏微微颔首,随即抛出第二问:“若根部出现白色丝状物,是何缘由?”
碧荷顿时语塞,她只见过娘子侍弄,却未亲手料理过病害。
王晏静待片刻,见她无言以对,便作势欲言:“既如此……”
“是高温施水所致。”崔芷上前一步,声音清晰。
王晏眼底兴味骤浓:“说下去。”
“花草与人一般,需天地之气润泽,但高温施水则花土黏重,通风不畅,湿浊内蕴,故有此证。”
这些花草知识,皆来自她母亲荀夫人。昔年洛阳宅中,母亲终日流连花园,崔芷随之学得些许,不料竟在此时用上。
思及母亲生死不明,她心中不由一痛。
王晏未留意到她思绪飘远,兀自追问,陡然援引《管子》:“水为地之血气,如筋脉流通。照此古理,施水润泽本是正道,怎么反成其害?”
崔芷眸光一凝,先前种种尚可视作试探,此刻他引《管子》与一婢女论道,已是图穷匕见——他分明知晓她身份有异!
一丝寒意爬上心头,旋即转为释然,借体还魂之事无从查证,最多将她视为细作处置,死过一次的人,何惧再死一回?
王晏那从容逼问的姿态,像火星溅入心底,昔年在崔家养成的心气,虽被张家数年磋磨碾入尘土,此刻竟破土复燃,灼灼如焚。
崔芷倏然抬眼,方才的谦卑尽数褪去,目光清亮如刃:
“郎君,人如草木,各有其性,喜阴者不可强曝于日,喜静者不堪喧嚣攘扰,养花如待人,岂能一概而论?唯有洞悉其本质,方能以适宜之法相处,万物同理,世事皆然。”
王晏叩击案面的手倏地一顿。
他迎视崔芷决然的目光,那眼底的光彩宛若利刃,在他心防冰面划开一道猝不及防的裂痕,某种难以名状的情愫正于其下暗涌。
一旁的碧荷惊得魂飞魄散,死死低着头,心口砰砰乱撞。
疯了……阿穗定是疯了!
她怎敢……怎敢再郎君面前如此放肆?!她偷偷抬眼,飞快瞥向座上神色难辨的王晏,又触电般低下头,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
王晏静坐案前,半晌不语。就在碧荷心弦紧绷,以为雷霆怒火将至之际,他却豁然轻笑,那笑意漫上他温润的眉眼,竟将方才凛冽的气势化去了七分。
“真是见识不凡。”王晏语带赞赏。
随即他唤来青云,吩咐道:“去将后房那份玉沁小心搬来。”
青云领命而去,碧荷见六郎君竟愿意割爱,心头重负霎时卸下,眼里也随之泛起明亮的光彩。
崔芷亦长舒一口气。
不多时,青云便捧着一盆兰花稳步而入。
只见那盆玉沁,翠叶修长如碧玉裁就,脉络间流转着清润的光泽,几支纤细花莛亭亭而立,其上三五玉色花瓣悠然舒展,瓣质温莹,宛若凝脂。
蕊心处轻缀一点鹅黄,似晨露初凝,清雅不可方物。整株兰花风姿清绝,幽韵自成,恰似一位遗世独立的谦谦君子。
王晏掠过那盆玉沁,语气平和地对青云与碧荷吩咐:“将这盆花,送到二娘子院里,仔细安置。”
“是。”青云立即应声。
碧荷闻言,一时心绪翻涌,她自是感激阿穗方才出言,才领郎君破例成全。然而一丝担忧浮出,郎君的心思深如寒潭,阿穗这般聪明外露,究竟是福是祸?
她不敢显露分毫,只垂首应声应下,默默跟上青云的脚步,怀着满腹心事,悄然退了出去。
闲杂人等都退了出去,房内霎时静了下来,只余博山香炉升起的一缕袅袅青烟。
王晏并非立即开口,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案几,目光落在崔芷身上,审视中带着一丝玩味,更多是道不清的深沉。
崔芷仍旧静立,能清晰感受到那灼灼目光,但她没有闪躲。
半晌,王晏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却抛出一个始料未及的问题:
“你方才说,识花如识人。”他微微倾身,唇角勾起浅笑:“那你看看我……该是哪一种?”
崔芷心口猛地一缩,抬眸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没想到他会作此问,呼吸都凝滞了一瞬。
万千念头飞转,唇瓣微动,却寻不到一个妥帖的答案。
崔芷指尖微颤,不知他是何用意,旋即强自稳住心神。
“郎君何须问奴,您非园中凡品,似悬崖峭壁上独长的墨兰,生于险处,藏于云雾,风骨自成,最是难以窥其全貌。”
她声音轻柔,褪去伪装后,目光清亮如镜,现出内心一片坦然。
王晏闻言唇角微勾:“妙极。倒比许多自诩风雅之士更透彻。”
“阿穗,你究竟是谁?为何来到王家?”他缓缓起身,目光沉沉,语气骤然锐利:“寻常女子哪有这般眼力?何况你还识字。”
他果然瞧见上次整理书卷的光景,崔芷自知辩解无用,索性不再掩饰,她直视道:
“郎君既已看破,何必再问前尘?北地战火连天,多少世家一夜倾覆,我不过是个逃出来的人,所求不过是江南一方安宁。”
她向前半步,声音压低:“至于识字,乱世求生谁又还没有几分不得已的本事?”
这冒犯的姿态,王晏非但不恼,反而勾起唇角。
这女子骨子里的锋芒藏都藏不住,士族的傲骨,乱世淬炼的锐利,岂是江南温软水土养得出的?言辞如刀,见识过人,分明是只收着利爪的鹰,偏要扮作檐下燕。
王晏逼近一步,指尖轻挑她的下颌,目光深邃:“你既不肯说,我自有法子查个明白。”
崔芷一惊,猛地后退半步,抬手格开他的触碰,迅速将散落的青丝拢至耳后,眼含薄怒:
“郎君自重!”
王晏的手悬在半空,片刻后才缓缓收回。
他指尖无意识地轻抚袖口,见崔芷如小兽般竖起防备,他眼中不见半分愠怒,反倒漾开一抹真切的笑意。
“郎君既心存不满,何不直接发落,何必这般羞辱于我?”崔芷气结,紧蹙眉头质问道。
王晏挑眉,眼里笑意更深:“我何曾不满了?”
他从容坐回上首,仿佛刚才的对峙不过过眼云烟。
“恰恰相反,我甚是满意。”王晏手肘抵住案沿,十指交叠托住下颌,目光专注而诱人:
“我欣赏你的胆识,亦看出你有所求。只是……你想靠清仪在府中求一方安宁?可她尚且举步维艰,能给予的庇护实在有限。”
崔芷听在耳中,心头倏紧,她的心思竟被窥得如此分明?
二娘子自身难保,眼下王张联姻已定,那点微薄庇护,恰似风中残烛。
王晏瞧出她眼神黯然,缓声道:“不如……考虑求我?我能给予你的,远不止容身之所,更是有朝一日得偿所愿。”
这个提议十分诱人,崔芷眼中闪过动摇,却又忽生迟疑:此时投向王晏,岂不是与虎谋皮?她尚不知他目的何在。
王晏将她的犹豫尽收眼底,静默片刻,他信手取过案头书卷,看了眼崔芷。
“罢了。”他垂眸阅书,语气淡漠如常:“今日所说,你且记下。回去后,谨受本分便是。”
王晏不再尝试撬开那紧闭的蚌壳,他不急于收割,来日方长,他有足够的耐心等那颗明珠主动落入他手心。
“是,奴告退。”崔芷垂首敛目,依礼屈膝,她转身外门外走,步伐比刚来时更沉重了些。
直至那抹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廊尽头,王晏方收回视线,他指节在案上轻叩,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
“来人。”语气不高,却清晰入耳。
窗外一道身影如魅显现,正是他的心腹青云。
“盯紧她。”他语气淡然,如同在吩咐一件寻常琐事。
青云谨然领命。
崔芷走出松风院,微风裹着凉意扑面而来,她这才惊觉,后背早已被涔涔冷汗浸透。
王晏最后那几句嘱咐,看似寻常,却是字字如钧,‘谨守本分’既在提醒她莫忘此刻身处哪里,又在暗示不能逾越如今身份以外的事情。
他不曾逼迫,而是用一根无形的线,将她周身悄然缠绕,她回头望向天际,心中明白:从这一刻起,她前有张家如狼环伺,后有王晏似虎窥视,往后每一步,皆须如履薄冰,慎之又慎。
她的沉默,并未换来片刻安宁,只迎来一场更漫长、更煎熬的等待与博弈,在这局对弈之中,她既是棋子,也必须是执子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