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祁批完奏折已是二更天。
夜凉如水,他的心也明镜似的。以王修之那金石一般坚固的脾气,就算他亲自去八万春,也请不动他。
裁纸刀划开封口,细微摩擦声回荡在寂静的宫殿里。十来张纸,粗粗从头翻到尾,不见太师柔韧有力的笔锋。他轻叹一声息,最后一点希冀散去,信纸收拢好,从头开始看起。
小孩儿的字宽宽大大,一张信纸上写不了几个字,故而信封看起来颇厚。
楚祁从稚嫩的笔迹里感受到轻快,那种独属于年少人的,没有重担的无忧无虑。细回想,这样的时光离他已十分遥远,只从记忆里搜寻到零星一点。
信中附一幅画,是小孩儿的回礼。画的是盛开的蜀葵。画技不多高明,明媚灿烂的颜色倒令人眼前一亮,盘旋在头顶的阴霾似也散去一些。
楚祁嘴角扬起一丝笑容。
…
沈秋素收到楚祁的回信,是在酷暑的午后。
太阳烤得地砖发烫,地上的影子都似要烤化了一般,沈秋素摘了池子里的荷叶挡太阳。
石金锡眼尖,趴在窗台上大喊,“臭丫头,你敢毁坏夫子亲手种的荷花!我告……”
“你告去,我不止摘了叶子,待会儿把莲蓬也摘了。”沈秋素懒懒地抬头瞥他一眼。
“大胆!你个、泼皮!野猴子!”
“你个乌龟王八蛋~”
沈秋素懒懒的,拖长的尾音,着实叫人生气,石金锡气得推搡傅镜清,“好好管教你的小媳妇儿。”
傅镜清皱了下眉,没有搭理他。
倒是另一人笑着道:“乌龟王八蛋对泼皮野猴子,对得甚妙啊。”
“洪俊清你闭嘴,且多关心你爹新生的庶子吧。”
“你胡说什么?!”
“啧啧啧,你还不晓得呢,你爹养的外室生了个大胖小子。”
沈秋素听到八卦,耳朵竖起,也不急着去看楚九郎的回信了,趴在窗台上听石金锡爆料。
洪俊青出自本地四大家族之首的洪家,他舅舅任吏部侍郎,石金锡平日里是不敢惹他的。这会儿把洪家的事抖出来,小人得志的嘴脸很是欠揍。
傅镜清弹一下她脑门,“还不快去,莫让夫子久等。”
“那晚些时你讲给我听。”
傅镜清拿她没办法,笑着点头。
酷暑炽热,风也是热浪。从春雪堂到翠竹苑,不多远的路沈秋素热出一脑门汗。
老齐远远地迎上去打起扇子,又是递帕子,又是端绿豆莲子汤。
王修之道:“惯着她做甚,还嫌她的脾气不够坏。”
要说惯,哪个比得了老太爷,老齐小声道:“这绿豆莲子汤是老太爷吩咐的。”
沈秋素也知夫子待她好,笑道:“天底下属夫子待我最好。”
“溜须拍马,阿谀奉承,得亏是个姑娘,要是个小子,来日定是个败坏朝纲的大奸臣。”
“才不呢,我一定是权倾朝野的清官。”
她昂着小脑袋坐到他旁边,浑不觉得女子当官有何不好,这股子不知天高地厚的孤高,难怪石金锡拿她无法。王修之微微抿了下嘴角,手里的羽毛扇点着京城送来的金丝楠木箱子,“呐,大清官,这笔贿赂可不小。”
沈秋素打开箱子,眼睛唰一下亮了,这真是个百宝箱。里头有珍稀古书,有名家字画,还有她这个年岁的小孩能拉动的弓箭。蜀锦苏绣有,珠宝玉石也有,如意纹的玉佩有两个,这个好,她跟傅镜清一人一个。
“楚九哥要我为他做什么事,上刀山下火海我在所不辞。”
“不当清官啦?”
“古书字画归夫子,珠宝玉石归我,我们三七、不二八分账,夫子八,我二。”说着她嘻嘻笑起来,眨眼的工夫精雕细琢的如意纹的羊脂玉佩戴上了。
“我若不与你们同流合污呢?”
“夫子这话不对,应是我上了你们的贼船。”
王修之闻言怔了一怔,继而笑了,羽扇轻点她聪明的脑袋瓜子,“快瞧瞧,你的好九哥信中说了什么。”
楚九郎的信不长,前头寒暄问夫子好,后头只说了一件事。他舅舅贪墨了他的家财,他不知该如何处置才能不伤情分又服众。沈秋素知晓,这信实则是写来请教夫子的,便把信放到夫子膝盖上,她则趴在箱子上翻看宝贝。
王修之看过信,久久不言。
沈秋素见他眉宇间神色凝重,想来是件难事。
也对,若非难事,也不用拐着弯从她这里下手,这般想着她就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了,起身道:“夫子不用为难,我不收他的东西,他的家事他自己决断。”
“哦?这箱子里的宝贝足够你三辈子吃用不尽,当真不要?”
“不稀罕,夫子不想做的事,我们就不做。”说着她又把那如意纹的玉佩解下来。
她斩钉截铁的模样,似当日执刀走进人群里那般,王修之抬起扇子按在她的手上,“你呀。”他无奈轻笑一声,“我说你写。”
“当真要管?我其实也不是很喜欢这些。”
王修之笑着点点头,叫老齐拿了笔墨来。
沈秋素见状便不多言了,铺开纸张。
写完回信,也不等笔迹干透,递给老齐,剩下的事她就不管了,抓起另一枚如意纹玉佩回了春雪堂。
春雪堂前的池子里只长出一个莲蓬,就在池子边上,她从不点儿大就盼着,哪怕刚在夫子那儿喝了绿豆莲子汤,还是觉得这个她看着长大的莲蓬最好吃。
石金锡瞧见了,大喊:“臭丫头,不许你摘!”
沈秋素才不理他,回头对他做了个鬼脸。
石金锡一下子注意到她靛蓝的衣衫上挂着的玉佩,那莹润的光泽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问她:“哪来的宝贝?”
“不告诉你。”
夫子为何总是偏爱这个臭丫头。石金锡气冲冲走出去,揪着她的后领,“拿来,给我。”
“不给!”
石金锡气上心头,使劲一推。
噗通一声响,池子里的水也晒热了,水珠溅到脸上,又从脸上滑下来,他讷讷地站在池子边。只看着沈秋素沉入水中,水面上咕咚冒着几个水泡。怔愣间被傅镜清一把推开,双手按在晒得滚烫的地砖上,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洪俊青说:“我去请夫子。”
石金锡慌张拉住他,不能让夫子知道。
“你当真要残害同门师妹?”
“我、不是,我没想她死。我、我跟她闹着玩的。”
人已经沉下去了,掐断的莲蓬漂在水面上,随波慌乱地冲撞着池边。石金锡的心也十分慌乱,他不会水,也不是故意要害沈秋素。
一旁的张世恩指着跟石金锡关系最好的两人,“还不快架着他去跟夫子请罪,晚了夫子怪罪下来,逐他出师门都是轻的。”
说完便不管石金锡,担忧地趴在池边。平日里小打小闹不要紧,出了人命,他们也受连累。
……
沈秋素沉在水里听不到岸上的声音,想憋会儿气吓唬一下石金锡,却见傅镜清跳下来。
他眉头皱得紧紧的,她弯起嘴角冲他眨眨眼睛,让他不要担心,可他的眉头还是皱着,捞起她时在她耳边道:“眼睛闭起。”
他抱着她出了水池,一路送到翠竹苑的厢房里,听见夫子担忧的问询,她有点想睁开眼睛,被傅镜清握住了手。
石金锡跪在外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夫子不像往日高声斥责,只淡淡叫人去请县令和县令夫人。
燥热的夏日,听着石金锡惨兮兮的哭声,沈秋素有点装不下去。她向来喜欢使阳谋,阴谋也不是不好,就是不习惯,这会儿躺在床上浑身不舒坦。
“小秋,不怕。”傅镜清在她耳边轻轻道。
沈秋素不是不知好歹的,傅镜清都亲自下场帮她了,那就先把这出戏唱完了吧。
至于石金锡……手□□嘛,不是你的东西,你抢什么抢,抢不过你也别推啊,记吃不记打的笨蛋,惹她干嘛呢?
哎……烦人。
她焦灼的心在大夫请来后变成惴惴不安,来的是济民医馆的大夫,也算是熟人了,要是在熟人面前被拆穿那她以后不得绕着济民医馆走?
不想傅镜清镇定自若,一口一个世叔,还把她的情况往严重了说。沈秋素的心快提到嗓子眼上,眼睫也控制不住动起来。
不可思议的是,徐大夫沉吟片刻,诊断的结果竟与傅镜清的说辞大差不差。
沈秋素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去,等人都出去了,悄声问傅镜清:“徐大夫怎会听你的话?”
傅镜清低声道:“他听夫子的话。”
沈秋素瞳光唰一下放亮,“夫子站在我这边?”
傅镜清笑着点头。
沈秋素恍惚着出神,望着傅镜清一会儿笑,一会儿迟疑,原先以为她是夫子用来管教石金锡那个刺头的,不曾想竟也会站在她这边帮她。
傅镜清眼中露出心疼,干燥的巾帕擦拭她还湿透的头发。
沈秋素回过神,笑道:“对了,这个玉佩,我们一人一个。”
傅镜清握着沁凉的玉佩,心中五味杂陈,就为着这个她才被石金锡那厮推下池子。
两人正说着话,石金锡惨惨兮兮走进来,白胖的脸上两个鲜红的巴掌印。那是他爹打的。
“你、醒啦,我、我没想害你。”
他看见傅镜清挂在腰间的一模一样的如意纹玉佩,嗡声道:“早知是你们的定情信物,我要这劳什子做甚。”
傅镜清皱了眉:“莫胡说。”
石金锡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沈秋素,颓然放下几张银票,“对不住,我以后不欺负你了。”
沈秋素见台阶就下,两人握手言和。反正,再有下次,她也不相让就是了。
待他一走,沈秋素就把银票分一半给傅镜清。傅镜清不收,两人推拉间王修之走了进来。他深邃的眼眸淡淡扫过去,沈秋素就老实了。
傅镜清道:“夫子,是学生的主意,与小秋无关。”
“罚抄《庄子》十遍。”
傅镜清躬身退下,眉宇间还有些担心沈秋素。
沈秋素心里也惴惴不安,“夫子,我错了,我没想讹他的钱。”
“收着罢。”王修之在床边坐下,摸了她额头的温度,好在没发烧,“这两日先住在这儿,晚些林妈过来陪你。”
【叮~怨恨值-20】
沈秋素心口漏跳了一拍,睁着眼睛,紧紧望着王修之。只觉得今日这遭罪,很值了。
小姑娘清澈的眼眸十分闪亮,里头映着王修之的身影,他半弯着腰,抬起手,宽大的袖子又一次拂过她眼前,温热的手掌轻拍她小脑袋。
“哇~仙人抚我顶~”
见她恢复了往常那副皮实的模样,王修之也跟着弯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