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妈得了信儿,匆匆收拾东西来八万春。
一进来,便见小姑娘坐在床榻上,面前摆了一张矮几,她趴在上头写字。傅家的小子就坐在她面前剥莲子,剥出来的莲子去了芯,放在她面前的白瓷碗里。
见她无恙,林妈这才松口气,“好端端的,怎会掉水里?”
沈秋素不敢说实话,怕她担心,含糊道:“就是摘莲蓬的时候。”说完看一眼傅镜清。
她的头发干了,像枯草一样炸了毛,林妈用手捋两下,怎么也捋不顺,又回到刚见她时的模样,“来得匆忙,忘记带头油了,我找齐管家要瓶来。”
沈秋素拦不住,林妈总把她当千金小姐般照顾。知她是好意,便也由着她捯饬。
过了会儿,沈秋素发现林妈不只拿来头油,还有镜子、花瓶等物什,甚至叫人搬了盆花来。这样一来,这屋子不像厢房,倒像个正房了。
“是不是不太好?”沈秋素小声问。
“姑娘放心,都是老太爷吩咐的。”林妈指挥人把东西放好,又抚着她的小脑袋问:“姑娘晚上想吃什么,林妈跟厨房里的说去。”
说起吃的,那她可就来劲儿了,“夫子家有什么好吃的?”
“那可多了。”林妈掰着指头数给她听。
这之后,沈秋素一到饭点便双眼放光,拉起傅镜清直奔翠竹苑。惹得春雪堂里的其他人艳羡不已,他们还不曾在八万春吃过饭呢。不过,夫子饮□□细讲究他们是早有耳闻的。
洪俊青问:“听说两江总督过寿,特意向夫子借了厨子厨娘,可是真的?”
“不知道啊。”沈秋素摇头,午饭后她拿了一碗杨梅。这是夫子的一个在临安做官的学生送来的,又大又红,她小小的拳头只能包住一个。
“你怎么就知道吃。”石金锡习惯性地就想推搡她,众人目光看过来,他讪讪刹住手,“没、没打她,谁让她一人吃独食。”
“我没吃独食。”
“对,你跟傅镜清两个吃独食。”
沈秋素白他一眼,“那后天晚上我在翠竹苑摆席,你别来。”
“你要摆席?”
“小师妹请我们吃饭?”
“感谢师兄们上回救我。”
“哪里哪里,应该的。”
“那夫子也在?”
沈秋素点一下头,又道:“夫子说不许饮酒。”
见大家都围着沈秋素问东问西,石金锡用手肘推一下傅镜清,“你出的主意?”
傅镜清斜睨他一眼,继续低头看书。
从这之后,大家对沈秋素就亲近许多,不再当她是个可有可无的小姑娘了。
这顿饭摆在翠竹苑,当天每个人都空好了时间,也都很郑重。这算是他们师生第一次同席。
*
翠竹苑,在春雪堂的后面,离着近,却不是每个人都常来,更不像沈秋素都快成常住的了。
那一小片竹林被养护得很好,傍晚微风吹过沙沙作响,带起一阵阵清凉的晚风。一条小溪引的春雪堂前的池水,弯弯曲曲穿院墙而过,溪水清澈,天边瑰丽的晚霞映照下来,小溪便似从天边攫取的一条彩带,把整座院落点亮了。
他们三三两两在翠竹苑里嘀嘀咕咕,沈秋素坐在廊下的摇摇椅上等着吃傅镜清剥的荔枝。原先她要自己剥的,林妈不让,姑娘家的指甲也要精心养护着才是。
沈秋素不愿意做个美丽废物,和林妈僵持间,傅镜清过来了。他熟稔地坐在沈秋素旁边的太师椅上,娴熟地剥起荔枝放到她面前。
林妈笑了笑,去厨房看看。
沈秋素也习惯被傅镜清照顾了,于是愉快地晃着摇椅等他投喂。
石金锡看完一圈,走了过来,嗡声对沈秋素道:“你的日子也太舒坦了些。”说着想拿她面前剥好的荔枝。
沈秋素眼疾手快把整个碟子护在自己怀里。
洪俊青和张世恩也走过来,问:“夫子有何事,怎还不入席。”
“不知道~”沈秋素其实晓得的,楚九郎的信又来了,这回夫子没让她执笔,亲自回。
“当真不知?”
“开饭。”
王修之从屋里走出来,围在沈秋素身边的少年郎们便立即迎上去。
席上,沈秋素自觉坐末位,夫子自然坐上首。倒是他们几个师兄弟们客气谦让,推来推去,却又都想挤在夫子的左右手边。
沈秋素佯装起身,“你们不坐,那我跟傅镜清坐。”
众人都知她的性子,立马坐下。
他们都坐得笔直,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但王修之并没有讲话,拿起筷子,轻抬了下头,示意开饭。
沈秋素跟着动筷子,席上每道菜都是她爱吃的。她闷头吃得开心,是不管别人心里有什么心思的。
大饱口福后,夫子让她说两句。
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顿饭表面是感谢师兄们出手相救,实际上是促进他们之间的关系。
傅镜清倒杯茶,沈秋素举着茶杯站起身,道:“从前多有无礼,望师兄们海涵。”
这是她进八万春来,头一回喊师兄。
这句称呼,他们不是不在意的。她虽年纪小,但身上的那种宁折不弯的骨气,对权势的蔑视也激起他们的好胜之心。但看谁先低头罢了。这会儿,她率先低头了,他们心中反倒没有高兴,有些许羞愧,毕竟他们年长她好几岁。
便是平日里与她交战多次的石金锡,心里也有些别扭,那日当真不该推她,怎么也是个小姑娘家,他石金锡还能没这点容人之量么。
“上一次,是我不该动手,我向你赔罪。”石金锡也以茶代酒,自罚三杯。
沈秋素拍拍自己腰间鼓鼓囊囊的荷包,“师兄放心。”
大家也都知晓,石金锡赔了她好大一笔银子,见沈秋挤眉弄眼那小嘚瑟样,都不禁笑出声来。
说闹了会儿,情分在谈笑间渐浓,张世恩带头举杯,“那我们师兄妹,从前种种,就此翻过。往后同心同德,不负夫子教诲。”
“同心同德,不负夫子教诲。”大家齐声道。
少年郎的声音清澈响亮,小姑娘亦放声高喊,豪迈中有隽雅,有坦荡,还有无限灿烂的光明交织在一起,震得竹叶也簌簌作响。
王修之微微湿了眼眶,含笑低头饮一口茶。
……
那日后,春雪堂和睦了许久。
石金锡和沈秋素有时还会拌嘴,但不像从前那样脾气一上来就没了顾忌。洪俊青和张世恩他们也不像从前那样只看热闹了,看见两人苗头不对就赶紧来劝架。
若是傅镜清在,他一个冷眼看过去,石金锡就闭嘴了。这小子,惯会使阴的,石金锡吃过几次亏就学乖了。不过,近来他有了危机感,沈秋素的学习进度快要赶上他了。
凡是进八万春读书的,撇开家世不谈,每个人都有几分过人的本事。就好像张世恩过目不忘,洪俊青善丹青,石金锡也有擅长的,算术。但随着沈秋素开始学习算术,他发现这丫头的计算能力比他还快。察觉到危机,他不得不开始认真了。
春雪堂只要石金锡不开口,学习氛围是很浓厚的,沈秋素也终于能够安静下来读书。
夫子的要求很高,她原还想藏拙,被打了两次手心就不敢了。她身边的要么是天才,要么是学霸,再不济也是石金锡这种偏科的特殊人才,她那点小聪明认真起来就不够用了。
于是,每天放学回去傅镜清会给她开小灶,预习第二日的学习内容,这样她轻省了些。
傅镜清虽不似夫子那样严厉,但也不容她偷懒,她稍有想敷衍的小动作,他便睁着那双清亮的眸子望着她,直瞧得沈秋素心虚。她对石金锡那样的会杠到底,对傅镜清这样默默关心她的,为她着想的,自也知晓他的好,便收了戾气,好声好气认错。
他们两个就坐在院子里的桃树下学习,林妈和孟夫人从不打扰,只偶尔透过窗看一眼,两人不约而同相视一笑,私底下都有了做亲的默契。
…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不觉间,他们都长大了。
只池子里的荷花,还是那般模样。
这些年,楚九郎与沈秋素的书信往来不曾断过。他信中若写的是正事,那多半是想让沈秋素转达夫子,若只说些琐碎的小事,那就是与沈秋素纯闲聊。
他出手阔绰,每次都有礼物随信送来,沈秋素便也乐得帮忙。
今年傅镜清几个筹备秋试,夫子的精力多放在他们身上。沈秋素和石金锡两个一个不能参加科考,一个不想挤这一届,就被放养了,只他们不打闹便可。
不打是不打了,但吵吵闹闹还是常有的。便是沈秋素不理会石金锡,他一张嘴也整天叭叭个不停。
“小秋,小爷我跟你说话呢。怎的又看傅镜清。”
她爱看就看,沈秋素白他一眼,抽回自己的袖子,“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石金锡说起他爹要过寿的事,请她去府里。到时给她送帖子,她可不能拒绝。这事,按沈秋素的性子,还真有可能不愿意去凑热闹。
他们嘀咕的声音越来越大,王修之拧眉望过来。
沈秋素缩起脑袋,不想扰了他们,闭上嘴悄声退出去,也把石金锡这个不安生的拽走。
她的手指柔软,阳光下白皙泛光。
石金锡盯着瞧了会儿,感觉比他新收的那块上等的羊脂玉还要细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