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木向来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他从不会多给自己招惹麻烦,也不会去做没有把握的事。
今晚他既来了,自然是因为他已经有了十成的把握,梅遇风绝对会死在他手里。
“我是来杀你的。”奎木道。
“我知道。”梅遇风道。
“可你看起来并不害怕。”奎木有些奇怪。
一个人,想要拾起一把剑,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可是一个人要直面一柄剑,心中却没有分毫恐惧,是一件很难的事。
“因为我除了剑法不错,还有一样东西也很不错。”梅遇风道。
“那是什么东西?”奎木问。
“我的运气也很不错。”梅遇风笑了,却笑得很苦。
她的运气确实不错,即使小小年纪父母双亡,也能被蓝溪白捡回去,练就一手好剑;即使初出江湖处处碰壁,却也靠自己的剑从未受过任何委屈,她仍能活得光明正大。
可若是她的运气真的不错,又为何会成了一个孤儿,为了复仇不得不学剑,不得不杀人?
出乎意料的,奎木却没有再笑了。
他的眼里充满了说不出来的悲戚,梅遇风甚至从他眼中还能看到两个字:
可怜。
“萧十三郎,他是个好人。
“可惜好人是活不长的,就连他也不例外。
“更可惜的是,如今我还要杀了你。”
说罢,奎木抬掌击灭了烛火,黑暗笼罩了这方天地。
他不需要光亮,自能从黑暗中摸索出生存之路。
很多年前的夜晚,他就是在一片黑暗中,杀了巫医。
那几簇羽毛仍在黑暗中狂舞……
就连呼吸声都渐弱,黑暗中只有利器的破空声,穿透了此时的寂静——
元复什么也看不见,他缩在门口的角落里,听着不断的剑击声,刀铮然落地的声音,一颗心抑制不住地狂跳。
他开始有些后悔,自己当初那微不足道的英雄主义,如今将自己拖入如此险境。
从始至终他都只能当一个苟且偷生的小人,他多么清楚。
怎么也会做起了英雄梦?
“叮”的一声,一枚小刀落在他的面前。那是一枚带血的小刀。
空气中弥漫着腥冷的血味,元复盯着地上的那枚小刀,看了很久很久。
是要奋起反抗,还是做个缩头乌龟?
梅遇风已经受伤了,天知道她还能坚持多久?如果没有人相助,她会死于奎木之手吗?
一个潇洒的年轻人,还没来得及将自己的一生交代干净,就要这么死了吗?
黑暗中传来一声闷哼,梅遇风的肩上、腿上都在冒着血。
奎木的手法确是精湛,招招只打致命处,若不是梅遇风的剑法同样不差,早就死在他手下了。
梅遇风的手在发颤,额角的汗和血混在一起,不分你我。
——万一自己今天就死在奎木的手中,要怎么办?自己真的甘心吗?
奎木看着梅遇风强撑的样子,不禁轻嗤出声:
“其实他们都认错了,你不像萧十三郎。
“你的天赋不及他,就连脑筋也不及他灵活。
“空有志气的绣花架子,就算是给你……”
奎木的声音断了,断得十分惊诧,断得十分恼怒。
正在他夸夸其谈的时候,那个他从一进门就根本不放在心上的普通人,拿起地上的小刀,狠狠刺进他的肩上。
血和血混杂在一起,不分你我。只有铁器的冷深入骨髓。
那双碧绿的眼睛看着元复,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水潭,要将面前人拖进去浸死。
元复同样在看着他,那双眼中有惧怕,有躲闪,却独独没有后悔。
如此螳臂当车,如此愚不可及,可偏偏是这来自小虫子的一咬,奎木真的吃痛了:
“你很有勇气,”他一边说着,一边拔下了肩上的那枚小刀,“可若是你再大胆些,将这枚小刀钉入我的脖子里,今晚你就不用死了。”
奎木本就生得高大,在暗夜中更显魁梧,阴影连同他的身体笼罩了元复……
“别忘了,你的对手是我!”梅遇风下意识地开口,打断了奎木的动作。
她再一次抬剑,剑尖的寒意似乎能穿透了奎木的背脊,直达他的心脏,即使她的心中仍有恐惧。
“一个个都上赶着要来送死,当真是奇观。”奎木转过身来,迎上了那柄剑。
他不仅没有一点害怕,同时也看透了梅遇风强撑表象下的惧怕:
“你当真不如你的父亲。”
他的叹息更像是一种讽刺。
梅遇风看到了,他指尖的寒光。
可是无论如何,她都要赢下这一战,她没有余地去害怕了……
就在这时,一阵裹挟着酒香的风从外头的门廊直直刮入,客栈另有来客。
戴玲挟着一壶酒,晃晃悠悠地从外头走来。
她似乎根本没注意到此时严峻的情形,也没有注意到淌着血的两人。
她只是看着奎木,态度轻佻却夹了些认真:
“大人派给你的任务你做好了吗,就开始干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了?”
“洛州城没有大人要找的人,我和邱琯都看过了。”奎木有些不耐烦,如果戴玲执意要横插一脚,他也不能轻易脱身了。
“黄家的公子不止一位,这件事你也查清楚了?”戴玲又问道。
“不止一位?”
奎木愣了一下,这件事连他也没查出来,戴玲是怎么知晓的?
可若是这件事情属实,他就是犯了大大的过错。
戴玲继续说着:
“那位花魁在入黄府之前曾诞下一子,自己偷偷养在府外,连黄老爷也不知道。
“虽说她是凭着肚子里的孩子才进了黄府,但如今的黄老爷早就去世,她便将府外那个孩子添进了黄家族谱。
“名义上那孩子是黄公子的远房表亲,实际上他和黄公子是同一个母亲养大的。可黄公子看不上这个兄弟,今晚也不知道……”
戴玲停了下来,剩下的话也不言而喻了。黄公子比谁都不想要这个“表兄弟”活着,可是奎木也绝不能让这个“假黄公子”死了。
奎木不再说话,甚至连呼吸都弱了几分。
那双碧绿的眼扫过梅遇风带血的肩膀,扫过元复那双躲闪的眼睛,最后落在戴玲身上。
奎木自然知道戴玲能放这个消息给他,就是为了要救下这两人。可他也不能拿大人的吩咐做赌注,他是个谨慎的人。
“今晚我先放过他们两个,看在你的面子上。”
说完,他就走了,走得很急。
像是一阵黑色的风刮过,他就不见了踪影。
“来,喝口酒压压惊吧。”戴玲笑着将手中酒壶递给梅遇风,见她接过喝了口,才稍稍放下心来。
至少这孩子还没被奎木吓傻了。
梅遇风连喝了好几口,直至口中辛辣的酒气盖过了鼻尖的血腥味,她才停下:
“黄家公子又是什么谁,他怎么就愿意走了?”
“奎木他们三人,是被大人派来寻人的。”戴玲悠悠道。
“寻人?寻什么人?”梅遇风又问道。
“大人的至亲骨肉,他盼了一辈子的亲生儿子。他如今都快四十的年纪了,府中妻妾却没一个能生下孩子来,这不得把自己以往惹过的风流债都数清楚,以免错漏了自己的儿子流落在外。”
戴玲虽然口口声声将此人喊作“大人”,可不管是眼里,还是语气里都透着股不屑,这个“大人”,究竟是谁?
梅遇风是这么想着,也就这么问出了口:
“大人是谁?”
出乎她意料的是,戴玲竟沉默了。
她并不是不能告诉梅遇风,也不是大人的名讳说出口会犯了什么禁忌。
这是因为,她不想让梅遇风知道。
蓝溪白当初在大人手下受过的屈辱,梅遇风若是知道了,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届时,她就只能看着这个年轻的剑客再一次步上她师父的老路,不断抗争,不断被掩埋。
戴玲亦有自己的私心,她必须要梅遇风好好活着,这样她才能通过梅遇风找到蓝溪白。
而在这之前,她也不能让梅遇风出事了。
沉默过后,还是元复先开口了:
“若是不方便说,也不必勉强。”
“这件事,你们知道了也没有任何益处。”戴玲叹了口气,默默走出了厢房。
就像是在逃避梅遇风探寻的目光,她走得也很匆忙。
一如当年她没去观看那场对决,因为她也知道,那场对决,蓝溪白是必输的。
蓝溪白一生只输过这一次,不是输在剑上,是输在人心上。
……
烛火重燃,只见屋里是一片狼藉,桌子被劈成两半,布帘被剥落成丝丝缕缕,蜘蛛网似的挂在床头。
梅遇风肩上的伤还泛着隐隐痛楚,她翻出床底的行囊,打算处理肩上和腿上的伤。
从前背着这行囊只觉沉重,可如今一看,里头的金疮药、百伤散、龙虎膏一应俱全,她自己哪里有这样的缜密心思,全都是师父临行前硬塞过来的。
她忽然很想哭,也许是伤口太疼了,疼得她的心也跟着变酸了。
“我没想到,堂堂无情剑客也会怕疼。”一双格外温暖的手按住了她颤抖的手,接过了她手上的金疮药。
“我不怕疼。”她没有抗拒元复的手,却也在金疮药撒上来的一瞬间,下意识地缩了缩。
元复的手顿了顿,往上头敷药的动作轻了些:“不怕疼你躲什么躲?”
梅遇风这下没话说了,就算疼得忍不住想躲开,她也只是握紧了拳头,死活不出一句声。
元复是看着她这么倔气,想笑又不敢笑:
“肩上的伤敷好了,还有哪里要我帮你上药的。”
“我腿上还有伤,你也要一起处理了?”
梅遇风腿上的伤被血浸透了,和贴身的布料黏在一起,就连分开都艰难。
她之前也遇过这样的情况,要想上药就只能割开那块布,说着就掏出把小刀要划开自己的衣服——
元复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差点撞上了那张摇摇欲坠的桌子:
“这,这个地方,你自己上药就可以了吧?”
小刀在空中迷茫地顿了一下,随后就是一声大大的嘲笑:
“你不是出家人吗,你的四大皆空呢?”
“我哪来的四大皆空,我连烤鸡都还没戒掉……”元复强撑着镇定,背对着梅遇风就匆匆离去了,“你上完药了再叫我一声。”
梅遇风分明看到了,他的耳朵都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