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亮透过窗棱,还带着几分冷。
周围没有半分声响,只有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唤着。
奎木没有来,或者说,他还没有来。
但不管是哪一种情况,至少他们还能在这个清晨,好好喝一杯酒。
两人和衣躺在一地狼藉之中,元复喝下最后一口酒,甚至已想好了这就是他一生最后能喝下的酒:
“奎木定不会善罢甘休,我们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那你觉得他是会先杀你,还是先杀我?”梅遇风笑着问道。
“我不知道。”元复也跟着笑了,“可我知道,你是绝对不会让我死在他手上的。”
在这件事情上,元复显然要比奎木更高明。
奎木的那双眼睛,能看透的事情远远超过他能看见的事情。
可他昨晚看错了一件事:
梅遇风才是最像萧十三郎的人。
不管是年少时,还是未来数不尽的春秋里,他们都会是一个无愧于心的好人。
江湖中总是需要这样的人,却也总是缺少这样的人。
其实人们都应该做一个这样的人,可人们都知道做这样的人要艰难得多。
那些责任,期望都不是一个普通人能够承担得起的。
可天底下总需要这样的一个人,不管她的一生能够改变什么,做到什么。
很快,便天光大亮。
两个即将面对死亡的人,也在面对这灿烂阳光。
人总是要死的,就像是阳光在人们的眼中永远灿烂。
可是,人毕竟是求生而非求死的。不管多么灿烂的阳光,也不能使人们盲目得看不见这个事实。
而这两位,自然也不是愚人。
“不行,我们至少应该试着逃一回。”元复蹭地站起来,急急忙忙地收拾自己的话本,“我还没活够呢,丘先生的《京溪十四谈》我才看到第三回,至少今天我还不能就这样死了。”
梅遇风自然也不想坐以待毙,她虽然受伤了,定是敌不过奎木的那双无影手,但是十面埋伏之下,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有时,越是清晰可见的事实,就越是容易使人盲目。
奎木知晓他们二人的长相,尤其元复一身的僧人打扮和干干净净的一颗头,就算在人群中也算是“鹤立鸡群”的。
所以他若是要让手下去寻人,必定会让他们注意来来往往的僧人。
他未必不会想到他们会做些伪装才逃跑,可他绝对想不到,梅遇风与元复二人会化装成这样……
“我倒是有一个法子能逃过他们的搜捕,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了?”
……
琼州城外的官道上,有一驾马车徐徐在丛丛树荫下驶过。
驾车的是个年轻男人,身着黑衣,神情冷肃,只是他的脸色太过苍白,仿佛就要跌落这架摇摇晃晃的马车。
不远处的道上,站着一个人,是狄青阳。等着马车即将与他擦身而过时,他叫住了他们:
“等等。”
马车停下了,驾车的男人缓缓望向这个开口说话的人:
“有何贵干?”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却也很嘶哑,就像是被火烤过一样。
“马车里头,是什么人。”狄青阳问道。
不等那男人回答,门窗紧闭的马车里,忽然就传出了一道柔柔的女声:
“我是他的妻子,车里也只有我一人,公子可要来看看?”
这声音就像是天边来的,春风细雨般拂过人的心头,叫人心都软了。
即使狄青阳看不到,他也能想象得出来,里头一定有个很漂亮的女人。而这个漂亮女人,正像是邀请他进入车厢一般。
这样的想象让他的脸都红了,一时间讷讷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过他还记着奎木交给他的任务,强掩下面上的不自然,伸手撩开了车帘:
“打扰了……”
车里头的女人果真是个很漂亮的女人,虽然她全身都裹得严严实实,可是只凭那一双顾盼生姿的眼眸,就能知道层层纱巾底下,绝对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狄青阳愣愣地看了好一阵,直到那女人笑了起来,他才回过神来,而这下他是一整张脸都红透了,像是过春节时的炮仗一样。只是这个炮仗,是个话都不敢说的哑炮。
这个年轻人羞惭得不敢再看她,冲着他们抱了个拳:
“是我唐突了,二位一路顺风。”
马车重新启程,驾车的男人依旧是一副随时要倒下的模样,可他却将手上的缰绳握得很稳,那双手分明不止是能来干活的。
可是狄青阳丝毫没有注意到,方才被那个漂亮女人瞧上一眼,就让他的心都乱了,哪里还注意得到这些细枝末节?
所以他也在无意中,救下了那两个人……
马车驶出去很远,直到深入密林之中,才缓缓停下。
驾车的男人掀开车帘,坐了进去。他的脸色依旧很苍白:
“这下,换你来驾车了。”此刻他的声音没了半分嘶哑,“他”竟是个女人。
“你身上的伤,还要不要紧?”
车厢里的女人扯下了头上的纱巾,里头依旧是一张很好看的脸,却不是一个女人的脸。“她”的声音,也不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那个身着黑衣的“男人”,靠在马车的软垫上,闭上了双眼:
“暂时是死不了的,只是接下来也干不了驾车的活,只能靠你了。”
“梅遇风你……”不等元复继续说,方才扮作男人的梅遇风已经睡倒了,连呼吸都变得清浅。
元复只能暗自叹息一声,默默爬到车外开始赶马。
他又带上了那层纱巾,毕竟外头的阳光也晒得人心发烫。
虽然他也不想穿上这身女人的衣裙,可这也已经是他们能逃出洛州城,最为稳妥的法子了。
也是幸好戴玲帮了他们一把,一路上遇到的人不多,唯一要掀开帘子来瞧瞧的,就只有狄青阳。
狄青阳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美人计”对他这种还没开荤的小伙子最为管用了,元复有的是办法让这小子连车帘都不敢掀开。
可他也偏偏需要狄青阳去瞧上一眼,只有他瞧过了,才不会有半点怀疑。
有时最为清晰可见的真相,就是最为精妙的谎言。
……
暮色渐沉,洛州城中的人却沉不下心来。
奎木漏夜赶去黄家,才堪堪从黄公子手中救下那个差点被溺死的私生子。
若说他先前还有些疑心,这些疑心在看到那个私生子的样貌时,便尽数消散了:
“你和大人,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有些后怕,就差一点,这个少年就要被溺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夜晚,而这件事若是被大人知晓了,他就是有十条命也偿还不起。
接下来的任务,自然是他们三人将这个少年平安送到大人面前,才算圆满。
可奎木仍惦记着梅遇风手上的听风剑谱,即使眼前仍有任务迫在眉睫,他还是生生又拖了一天。
“何必追得这么紧,说不定他们两个人早就跑了。”邱琯自顾自地斟了杯茶,他和奎木都不是爱喝酒的人。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奎木冷冷道。
奎木自然也知道这个可能性,即使他派了人手去拦截,也不一定能找出那两人来。
可他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否则这次又会是邱琯夺了彩头,而他这个辛辛苦苦干活的人,到头来却没讨到一点好处。
“你说我在想什么?”邱琯笑了。
“无非是在肚子里头盘算那些拍马屁的空话,想着要怎么在大人面前吹嘘自己找到的那本剑谱。”奎木嗤了一声,碧绿眼眸里写满了嘲讽。
“这次你却想错了。”邱琯还在笑,那双细目却像是狐狸一样狡诈,“我并没有打算将此事禀报给大人。”
“你……”奎木愣了,却也想到另一种可能:
邱琯想要将那本剑谱偷偷味下?
可若是真的如此,邱琯哪里会傻到要告诉他,甚至要将听风剑谱现世的消息宣扬得人尽皆知呢?
邱琯依旧老神在在地喝着茶,可接下来他说的话,却字字切入了奎木的心:
“这件事情的关键根本不在那本剑谱上,关键在于有剑谱的那个人。
“取得剑谱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要将梅遇风除去。
“否则有朝一日她真的成就了自己的一条大道,你我都不会有好下场。
“十年前我杀了她的父母,你今日差点将她赶尽杀绝,你说要是真到了那时候,是你先死,还是我先死?”
“那听风剑谱呢,若是梅遇风死在他人手上,你我也拿不到那本绝世的剑谱。”奎木又问道。
“你也觉得,她手上有那本剑谱?”邱琯笑了,却笑得很讽刺,“她若是真的有啸西风留下来的剑谱,你早就死在她的剑下了。”
“说不定是她学艺不精,这才败在我手下!”奎木不甘于这个已经逐渐明朗的事实,他没想到他聪明了一辈子,今日竟然被邱琯算计了一回。
他就说,这个老狐狸怎么得了这个消息也不急着出手,原来是因为想找人给他探路。
“别忘了,她是萧十三郎的女儿。”想起那个男人,邱琯的脸忽地扭曲了一瞬。
不像是一个儒雅的文人,他在那一瞬间变成了一个燃烧着妒火的妒夫。
他恨这个男人,比全天下的人都要恨这个男人。
那一年,即使他已经当上了青玉门的门主,谢沨也从未正眼瞧过他半分。反倒是已经娶妻的萧十三郎,还牵挂着她的心神。
这简直是对他最大的侮辱,所以萧十三郎一定要死,也一定要死在他的剑下。
他的妒火快将他燃尽了,所以一向警觉的邱琯,竟没有注意到虚掩的门扉外站着个年轻人,他将他们方才说的话都听完了,一字不差。
狄青阳的心很乱,比方才还乱。
邱叔叔,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他发现自己从未看透身边的人,也从未真正踏入一个真的江湖。
从今天开始,他再也不能问心无愧地做一个快乐的侠客。
因为他知道,自己手上的刀不再是一把正义的刀,它会是一柄杀人的刀。
这柄刀杀的第一个人不是瘦猴,是他自己。
青阳青阳,青天之下的阳光曾是他,可是这天分明是黑的,哪来的灿烂阳光?
这个年轻人慢慢走进夜色之中,周遭都是斩不开的浓墨黑天。
他已决心要舍弃了自己的姓名,也许等到哪一天的天色不再黯淡,他会是一个问心无愧的侠客时,他能重拾自己的姓名。
而在那之前,他什么都不是了。
……
树林里头走着一辆很慢的马车,马车前头坐着个蒙面的美人,月光之下,就仿似是仙女下凡。
山头上有一山匪正看着这辆马车行过,瞅见前头坐着的那个美人,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山匪窝里的女人不少,可都是面黄肌瘦的糙女人,哪里有这么细皮嫩肉的小娘子?
马车就快就要远去了,他唾了口浓痰在树丛中,忽然喊了声:
“弟兄们,山下有女人!”
霎那间,山间就像是燃起了一片火海,数不清的火把从树丛间立起,大大小小的喊声响彻山间,混杂着汗臭味的风裹挟着火星子点燃了整个山寨。
山里头就好像多了数十头恶狼,他们的眼睛都不约而同地盯着那一辆徐行的马车,和马车上的那个女人。
元复自然也注意到了那一连串的邪笑,以及山上莫名燃起的火把。
洛州城与四方镇之间有一座山,山上有一窝极其穷凶极恶的山匪,住在周围的人都清楚这件事。
曾住在山脚下的女人都被他们掳去了,唯一一个回来了的女人,是极力反抗后被杀了的女人。
他们就连一件衣服也没有留给她,将她赤条条地扔在村头,她身上是数不尽的鞭痕……
平民百姓从来都是绕着这个山头走,除非逼不得已,从来不会踏入这附近半步。
朝廷中的大人们更是不想踏这趟浑水,剿匪一点不简单,分分钟把自己的命也给丢了,哪里值当?
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一处无主之地,没有规矩,也没有礼义可言。
而那群毫无礼义可言的山匪,已经盯上了这辆马车。
像是滚石落山,轰隆隆的几声巨响,方才还在山上的山匪们便闯下山来,将这辆马车团团围住。
他们如狼似虎的眼神不断打量着这个裹着纱巾的“女人”,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她扯下马车来吞吃入腹。
忽有一山匪开口道:“车里头还有谁?”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紧闭的门帘处,而里面的人似乎也被这场动乱给闹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