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从道面白如玉,脸上血红一点,似仙似鬼,狐毛领子上也溅了几滴血,他收回目光,长眉皱起,没有去碰还在滴血的命剑律令,神情恹恹道:“遵《道盟正纪·三千律》第七十四条律令——算了,剩下的押去日月煎寿楼罢。”
“是。”
话音落下,蓝光一闪,王从道不见了踪影。
众弟子躬身应答后,两人一组,将跪着的半妖连同尸体拖了下去,徒留一滩血水。
空中李好慌忙缩回脑袋,捂着心口,感受到皮肉下心脏砰砰直跳。不是,他笑什么?她心慌心慌,脑海里刚幻想的杀人场面就这样血淋淋的上演了,她在无字山扫了这么多年的台阶,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场面,怪不得那三千律碑那么难擦,合着全是陈年血垢啊。
离涯君杀神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李好攥住身后金胜昔的衣袖,咽了咽口水,道:“那个,我们不如去转一圈儿,不急着下去,不急着下去。”
“哦,好好!”
金胜昔忙忙点头,操纵金风玉露扇就要往后退,一边退一边道:“道府内怎么会混入半妖,这些低贱的玩意儿,离涯君就该全将他们杀了。”
他语气里满是轻蔑,不过李好也能理解。世上妖与人的斗争素来已久,妖以人为食,几万年来不知吃掉了多少人。道盟的建立,就是为了共同抗妖,维护浮生秩序。
她也见过妖吃人的场面,在她和裴慎流浪途中,路过上桑,恰逢大旱,千顷良田颗粒无收。寒冬大雪,盖了厚厚的一层,随便扫一扫就能挖出一片饿死的尸体,饿殍遍地,尸横遍野也就这副模样了。小儿肉嫩,可做烹食,她和裴慎躲在破观里,白日不敢露面。后来常常三四天找不到食物,只能用雪水充饥,饥饿的滋味真难熬,像是有根木棍在胃里肠子里乱搅,也冷,不知道该捂哪里,全身冰凉。两个孩子蜷缩在泥像脚下,饿得发昏发软,只好凑在一起抱成一团,相互依偎着,拉勾发誓会比对方先死,尽管谁也不知道睡着后能不能再醒过来。
裴慎本就心肝摧折,五脏俱伤,又多日未进食,甫一入夜就发起了高热,烧得糊糊涂涂,手指在空中一通乱摸,怕就要熬不过去。李好偷溜出门,摇摇晃晃地在黑洞洞的雪地里行走,看不清前路。她只想摸索着找一点吃的,地鼠也好,草根也好,或者找个人家,求个施舍,总之无论如何,裴慎不能死。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一点火光燃起,随着一阵劈里啪啦声,愈烧愈烈,照的周围一片明晃晃。空中满是油脂和皮肉烧着的焦气,李好呆愣在原地,看着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围着“柴薪”燃起的篝火,捧着泛着黄油的血肉大快朵颐。
尸体做柴,生食血肉。
只能是妖罢。
她不过是疑惑,半妖是什么,李旧转头看向金胜昔,心里这样想也就问了出来:“半妖?半妖是什么妖?”
“半妖就是人和妖生的杂种,大都智力低下,保留原有种族的特征,像是长个人身狼头啊,人头树身啊,总之奇形怪状,不成人形。有些倒是看起来和人没有什么两样,甚至也有灵根,也能修炼。千年前世人认为半妖拥有一半人类血脉,妖性暴虐,但人性本善,不少人主张给半妖一个机会,《浮生史记》中记载,七百一十二年前,灭了青岚仙府满门的沧澜道尊就是半妖,那可是当时浮生界排名第三的大宗门。据说就是因为此事,导致半妖沦为弃子,无论长得是否像人,全部以妖论处。半妖之身,有违天和,非人非妖,不入因果,大道不成,必成灾殃。白玉京那位是这样说的,所以半妖和妖一样,需见之即杀。”
风吹得他发尾飞扬,金胜昔不愧是大家公子,虽然上课时没见他怎么认真听过,可说起典故秘辛侃侃而谈,连磕巴都不打一个,李好听得入迷,继续问道:“妖不是喜吃人么,怎么会有半妖的存在?”
金胜昔皱了皱眉,道:“妖无人智,自然荒淫,半妖这种东西,在肚子里就开始吸收母亲的生机,半妖生则母体死,杀的第一个人就是自己的母亲。”
原来是这样,李好看向慢慢远去的执律堂,远山有群鸟飞过,风声肃冷。
她也没见过自己的母亲。
“走吧,先跟我回莲生处——欸欸——”
随着惊呼连声迭起,一卷风过,金风玉露扇骤然下坠,不过片刻,扇上两人身形不稳,红红绿绿滚做一团,摔在了执律堂大殿上。
金胜昔一把掀开扑在脸上的大红斗篷,坐起身,伸手拉住李好的手腕子惶惶往起拽。
“去哪儿?”千枝烛树后,王从道换了身衣裳,依旧黑衣宽袖,执着根长烟斗悬在白烛上,在点火。指节修长,露出手腕一截白,长发像是才冲洗过,湿淋淋的垂在脑后,面容素净,如月光洗练一般,冷冽清澈。
菩萨面,凉薄眼,不过如是。
不一会儿,烟斗生出一缕长烟。
“师兄。我见您在忙,不敢打扰,就想着先带她去莲生处安顿下来。”金胜昔收起金风玉露扇,扶着李好,将欲起身。
“跪着。”
少年噗通跪倒,腰间环佩砸在地上铮铮作响。
“师兄,我——我又做错什么了么?”金胜昔抬起头,看见王从道手里的烟斗,心中一紧,不敢再造次。那根乌木烟斗乃寻常俗物,修道之人多自诩身份,五谷饭食都不肯吃一口,何况吸烟斗,烟气呛人不说,沾身臭不可闻,吞云吐雾间有放浪形骸之状。离涯君不知道什么时候染上了这等俗物,不常见他用,但是也用了七八十年了,只是终究不是什么好名声,道府内也就没敢传开。
金胜昔记得舅舅告诫过他,碰见离涯君拿烟斗,最好有多远滚多远,要是出了什么事,舅舅也来不及救他。可惜,垂天道府禁酒,怎么就不禁烟呢。
“昨日里没跪够么,又来无字山做什么?”
王从道半垂着眼,将烟斗送入口中,轻吐云雾,随后缓缓踱步而下。
“我想着大师——谢夷既然已经逝世,徒留她一个,前尘往事也不关她一个小弟子的事,昨日是我不分青红皂白将她牵扯进来,好在没几人知道她的身份。我这次前来,想向师兄求个恩典,我想带她回莲生处,赎罪之余,也不负大师兄的一番教导之情。”金胜昔抬起双手行礼,言语恭敬认真,也难为他诌出这么一段。
王从道停在李好身旁,单手移开烟斗,轻声问道:“哦——你呢,想去莲生处吗么?”
即使底下有金胜昔做垫,李好也摔了个头晕目眩,懵懵地被金胜昔拽起,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又被离涯君的话吓得一激灵,膝盖重重磕了下去。此时就算再愚钝,也感受到了殿内仿佛风雨欲来的压抑。怎么来问她了,她的意见重要吗。
李好老老实实地跪好,双手放在膝盖上,道:“弟子,弟子想回连云山。”
“哈哈——咳——”
一串大笑,笑得放肆,声音略带一点哑,李好倒听出来一点荒凉意味。
不知从哪儿来的一滴水砸在了她的手背上,冰凉。
“咳咳——金满,听到了么,谢夫人不愿意。”王从道一边笑一边咳,李好偷偷抬起头,看王从道偏过头咳嗽出声,晃得烟斗青烟凌乱,一抹寒烟绕在眉尾,隐约透出黑洞洞的一点红来。这人,真的修正道吗?
金胜昔闻言转头看向她,伸手揪着李好的衣袖,抿唇一言不发,只是清亮亮的眼睛覆上一层郁色,看着似乎有些委屈。
李好推开他的手,往一旁蹭了蹭,依旧规矩跪好,不再看金胜昔。
她记得她也没答应要去什么劳什子莲生处啊。
王从道慢慢平复下来,看着两人私底下的小动作,道:“金满,你回去罢,再私闯无字山,就滚回金莲台。”
“可是师兄——”
烟斗敲在少年头上,少年蓦地止声。
“晚辈告辞。”
李好眼睁睁地看着金胜昔后退三步,转身离去,独留她一人面对这个一看就不太正常的离涯君。殿内愈发寒冷,李好吐出一口气,白雾氤氲,地板竟覆盖了一层白霜。
王从道蹲了下来,斜支着烟斗,长发铺地,颇具兴味地倾身看着李好,问道:“知晓我和谢夷关系不好了?”
李好讷讷,这不是道府内众人皆知的么,仙人五品谱上的第一和第二,自然势同水火,不过大都流传的是离涯君单方面忌恨寒山君,毕竟大师兄待人温和有礼,不像这杀神,除了露面杀妖就是活在人口相传的恐怖故事中,谢濯玉死后,甚至有那胆大包天的话本子隐喻大师兄沦落至此,是那离涯君陷害所致。当然,当然,李好没买,就是偷摸瞄了两眼,毕竟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书,也是很贵的。
物以稀为贵嘛。
回过神,李好发愁,这让她怎么回答,说知道罢,这不是冒犯了两位君上,犯了口舌之罪。装傻说不知道,又不太真实,莫说那些流言,就将才金胜昔在扇子上也是说了又说,她扯了扯嘴角,道:
“回君上,弟子平日里专心干活,见人不多,只翻过仙人五品谱,略听得几句闲话。说秋水神玉谢濯玉,世无其二王从道,各有各的风姿,各有各的品行。”
总之不是一路人就是了。秋水神玉说的是谢家宝树品行高尚,秋水为神玉为骨。世无其二可就是你王从道一人难以评判了啊,总不能在谱上写“似鬼似仙,不像好人”八个大字罢。
王从道用烟斗垂下来的珠链拨动着李好丸子髻上叉出来的碎发,道:“倒是圆滑,不怕我以公谋私,杀了你么?”
李好想了想,开口道:“君上说笑了,弟子虽粗鄙,不懂文理,却也知晓道府首席公正高尚,是世间最可信之人,您只杀该杀之人,又怎地平白无故自污名声,惹得君上威名受损。”
她没抬头,但能感觉到一道深幽的目光盘旋在她头顶。一串文绉绉的马屁拍得她已筋疲力竭,只觉得要杀早杀了,这人怎么这么难伺候。
良久。
“自污名声。”王从道轻笑出声,道,“那你就随我去日月煎寿楼,看看我是不是公正高尚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