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好背着铺盖卷儿拖着大包小包哼哧哼哧地磨蹭到了无字山脚下,累的满头大汗,脸上哪哪儿都痒。她腾不出手来擦,只好疯狂皱脸想要止痒。
就在她挤眉弄眼地妄图缓解脸上仿佛无处不在的头发时,眼缝儿里瞥见不远处朦朦胧胧走下一个发光的人影子,定睛一看,满山雪白间,一点朱砂红,款款而下。
不妙,是金胜昔那厮。
金胜昔今日披着大红斗篷,未带冠,长发编了几缕小辫子,用红发带高高束起来,额间装饰着一点鸽血红宝石,脖子挂着金莲花璎珞项圈,一身红光璀璨,眉眼矜骄。只是不知道从那个犄角旮瘩钻出来的,狐毛上还沾着枯叶子,正一边走一边不耐烦地拍。
金胜昔看见她,在台阶上站定,手缩进袖子里,昂着下巴道:“喂!你怎么这个时辰才上山,小爷——我等了好久了!”
语气不善,不知这金疙瘩又怎么了,他一个人来的,后面也没跟他那姓江的小跟班儿,李好双手被占着,也不好行礼,就只好弯弯腰,干笑道:“见过金公子,金公子找弟子有何贵干。”
金胜昔道:“起来起来!”
他忙向旁边挪了一步,道:“我找你自然是有事,你——”
漂亮少年白狐毛一圈儿,衬着面若朝霞,倒是赏心悦目。不过那嘴里绝对说不出什么好话儿来,看着他神色别别扭扭,左看右瞧,就是不看她,李好已经有预感他会说什么了。
金胜昔:“——真是大师兄的道侣么?”
李好:“我不是。”
金胜昔:“可离涯君都认了,你还想骗我!”
果然如此,李好心中早有预料,面对离涯君的盖棺定论,现在除非把谢濯玉从土里挖出来,或者招个魂,才能解除这个误会了。
也不行,谢濯玉魂飞魄散,魂儿也没了。
金胜昔还在嘟嘟囔囔,一副我不信的倔强样子,许是少年激动,眼尾挂了红,细看还有点儿委屈,道:“你不告诉谢复行就算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好歹我们也见过不少次,我待你也不算坏,大师兄也真是的,连我也瞒着……”
他委屈什么?别说这事起因不过她的随口一诌,就算她真和谢濯玉有什么首尾,在这多事之秋,谢濯玉叛道身死,李好作为他的遗孀,也该去敲谢氏的门,怎么能排上他?况且李好还记着他在玉阶台踢她那一脚呢。
不过若是真的去敲了门,看谢氏对谢濯玉的态度,她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李好手里的东西坠得她手疼,她颠了颠行李,看向金胜昔,叹了口气:“金公子,还有别的事情么?我要上山了,离涯君还在等弟子呢。”
金胜昔眼神在她身上的被褥脸盆大包小包上扫过,疑惑道:“你怎么不用芥子空间,背着这么多东西?”
李好心生无力,和这种五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贵公子说话,让她常常觉得垂天道府也就这样了,请允许这世上有穷人存在,她眨了眨眼,一本正经道:“弟子穷,没有芥子袋。”
“哦。”
哦你个头啊,她真要怀疑金胜昔小时候是不是摔过脑袋了,李好垂下头默默翻了个白眼,道:“弟子先走一步了。”
“等等——喏,储物手镯,就当昨天给,给你赔罪了。”
金胜昔从手上拽下来一个手镯,递到了李好面前,厚厚的一圈儿,金莲做底镶嵌赤红宝石,流光溢彩。
李好看着那手镯呆了呆,看看镯子,又看看金胜昔,不解道:
“给我了吗,太贵重了些——不会再要回去吧?”
漂亮少年闻言瞪大眼睛,似乎有些生气,噔噔两步下来,距离李好不过一尺距离。
李好一惊,后退一步,急忙道:“不给就不要了,你不能打人啊,离涯君还在山上呢,我可会告状的!”
金胜昔眼睛都气红了,哼了一声,伸手用力拽过李好的包袱,收进了储物手镯,又开始扒拉李好的被褥,将她一身杂物收了个干净。
“你这人,怎不识好歹,给你了就是你的东西,我又怎会要回去,我又不缺这点物件儿。”
他一双清透莹润的眼睛盯着李好,将手镯塞进了她手心。期间不小心碰到李好的手指,只觉微凉软绵,又慌慌忙忙撒开手,扭头看向别处,眼睫微颤,额饰晃动,转移话题道:
“你带这么多东西是要搬家?搬去哪儿?”
李好没听见,垂眼细细摸索着手中的镯子若有所思,浮夸绚烂的法宝,让人见之欢喜。法宝由高至低分天地玄黄四阶,每阶又分上中下三品,她见过闻春的那个芥子袋,不过黄阶上品,其中空间三尺见方,足足值一百灵石。她不知这镯子算哪阶哪品,不过能用在富甲天下的金氏小公子身上的法宝,玄阶中品总该是有的。嘿嘿,赚大发了。
金胜昔见面前人只一昧地低头看手镯,心中不快,大声喊道:“喂!不要看了,我问你话呢!”
李好抬起头,面对财神好声好气道:“那就谢过金公子的好意了,我是搬去千尺雪,离涯君可怜弟子来去不便,允许我与他同住。”
“你可知王家和谢家素来不合,离涯君和大师兄更是积怨已久——” 金胜昔皱眉,又不好背后说人长短,“总之,千尺雪不适合你,你要不要来我莲生处,我那里有很大一片湖,种满了莲花,只是现在过了季节,等明年夏天,满湖莲花很好看的。”
李好攥着镯子有些莫名其妙,眼前少年眼睛亮亮的,红唇紧抿,像是在期待什么,期待什么?她能去哪儿是她自己能决定的么?要是可以,无论千尺雪还是什么莲生处,她都不想去,只想呆在连云山。
李好看了一眼天色,日头已经很下去了,离涯君那杀神可是要她落日前赶上山啊。寒风肃肃,枯雪卷了个旋儿在她和金胜昔脚下打转。李好习惯性裹了裹衣服,才发觉身上新衣早就隔绝了寒气,只是心生凉意,不免瑟瑟。
“金公子,离涯君是首席,掌道府大半权能,我实在不能违抗他的命令啊,我还要去干活儿,就不能在这里陪你了,告辞告辞。”
语罢,李好提着裙摆就往上爬台阶。
“急什么,我送你不就是了。”
金胜昔扔出金风玉露扇,一个闪身坐了上去,发尾飞扬,笑容灿烂,他向李好伸出手,语气上扬,道:“上来。”
哇,有些帅。
逆着阳光,李好缓缓搭上了金胜昔的手,少年的手白皙修长,但滚烫有力,一个用力就将李好拉上了扇子。
金胜昔抬手捏了一个法诀,金风玉露扇便垂直向上升起,直入云端,千山万水就落入了李好眼中。
不知怎的风很大,吹得李好碎发乱飞,她感到金胜昔慢慢倾身过来,挡了些风,随后凑在李好耳边,悄悄道:“我说的是真的,离涯君和大师兄关系不好,一百年前,白玉京那位收徒的时候,他没有争过大师兄,后来道府内只知仙门首席寒山君,不知离涯君。如今大师兄陨落,此番他要你去千尺雪,说不定要怎么折磨你,你不如和我去莲生处,实在不行,跟我回西州金莲台,有我母亲在,离涯君不敢乱来。”
温热的呼吸打在李好耳朵上,有些痒,她侧着头蹭了蹭,往边边儿挪了挪,道:“不是说只有违背三千律,离涯君才会出手吗,我安分守己一点,君上应该不会对我一个杂役出手吧?”
“三千律那是人守的吗,连酒都不能喝,况且离涯君掌戒律刑罚,手底下杀的妖比兽修那边筑妖楼关的都多,歌日城知道吧,四十二大城之一,因为寄生妖祸侵占,被离涯君一人一剑杀了个精光。给你找一个罪名还不是手到擒来,到时候杀你就和杀妖崽子一样随便。”
被金胜昔这样一说,李好也有些心慌害怕,想了一下离涯君杀妖无数血溅三尺的场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越发觉得前路无望,这一去不会就是龙潭虎穴有去无回吧。
李好:“还不是怪金公子,昨日非要将我带到离涯君面前,这下怎么办,我不会真要死了罢?”想着想着又不免心生怒气,恶从胆边生,恶狠狠地道:“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的。”
闻言金胜昔一怔,昂了昂下巴,语气自矜,道:“离涯君总得给我西州金氏几分面子,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要是食言,你变成鬼也尽管来找我,我这里有许多养鬼的法宝,也能将你养起来。”
李好:……
算了,还是不要死了,这怕不是傻子来着。李好叹了口气,一通乱跳的心又掉回了胸腔,看着不远处白墙黑瓦的执律堂,往常行人寥寥的三千律石碑前,此时整整齐齐跪了一排。一队黑衣人身如利剑,头带九重莲冠,腰配刻字长剑,分成两列守在后面,神情肃穆,威威生寒。
是执律人。
这是在做什么?李好看向下方,有些不敢下去。金胜昔语气懊恼,道:“坏了,碰上离涯君行刑了。”
话音刚落,就见执律堂大殿前走出来一个人影,王从道依旧黑氅拥簇着,长发几乎拖地,很怕冷似地,袖手于身前,慢吞吞地穿过执律人,走到跪着的人面前。
叮铃叮铃——
铃铛声清脆空灵,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
李好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铃铛声,有些晃人心神,恍惚间眼前一晕,猛地清醒过来,她摇摇头,往金胜昔身边凑去,不安地问道:“刚刚响的是什么?”
金胜昔将金风玉露扇悬停在上方,道:“看到离涯君发梢系着的三枚骨铃了么,这是神骨铃,铃铛无芯,遇妖自响。底下跪着的那些,恐怕是混进来的妖,此时下去不是个好时机,我们还是等等罢。”
李好扒着扇子边缘,忍不住低头去看,王从道的表情十分倦怠,垂着眼,语气冷漠道:“是谁派你们来的?”
跪着的那五个人中,一人言辞激烈道:“我等不过半妖,从未伤人,寒山君能容我们,你就非要赶尽杀绝,王闲,你以为谢夷死了你就能在垂天道府一手遮天了吗!万年老二终究是万年老二——”
寒光一闪,律令出鞘。
那人身首异处,血溅三尺有余。
王从道一顿,伸手,点了一下溅在面颊上的血,蓦地抬起眼眸,看向高处的李好,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李好遍体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