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没有回答。
“我已经不爱捉鸡掏鸟蛋了，大师兄。”弥枝看着他道，“你们都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没有人陪我掏鸟蛋了。”
“如果我当年没有那么爱玩，没有那么爱惹是生非，或许你们也不会死了。”黑暗中有声音远远传来。
是弥枝的声音，但她没有开口说话。
‘修仙者，爱己爱人，无惧无畏，不言不弃，若遇到逆境，不能忘记自己的初心。’
‘我们南溟，讲究论迹不论心，心里说得再好，也不如手上做的漂亮。’
弥枝和师兄师姐们入门当天，师父就喝着小酒，断断续续地教过他们这些道理。
师父，如果你知道，那些不论心也不论迹的人活的比我们更好，是不是也会觉得不公平？
弥枝静静看着大师兄化作点点亮光，消散在眼前，四周景色涅槃再生，这次变成了滔天火焰。
破空的刺耳尖啸混着闷响，炙热的烈焰四处乱窜，哭喊声连成一片。持续的爆炸声响起，火舌肆无忌惮地吞噬一切，每一声隐忍的哭泣声都被无限放大——
不对，不对！！
弥枝猛地转头，看见她师姐笑意盈盈地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靥星刃。
呲——
利刃没入丹府，轻轻辗转，清姿卓绝的女子温柔笑着，伸手要掏出金丹。
她唤着：“阿枝，都是因为你，我们今日都要死在这里了。”
不.....
弥枝猛地握住了她的手，双目猩红，那女子被她眼神吓了一跳，用力想把手抽回来，居然动弹不得。
“不对！！”
她牢牢握着她的手，往前走了两步，丹府剧痛传来，弥枝却快意地笑了。
她倏然将靥星刃拔了出来！
盈盈金丹落在地上，被弥枝一脚踩了上去，凛冽刀光飞向前方，将那女子身首分离，身后有人尖叫一声：“阿枝你疯了！那是大师姐！！！”
弥枝头也不回，翻手往后一捅，利落抽刀。
她站在尸骨成堆的环境中，仰首而立。
“你们是魔族。”
弥枝神情异常亢奋，动作却是平静的：“......我早就死过一次了，这种技法对我没用。”
那声音又道：“是吗。”
她面前的火堆出现一道身影，越来越近——是沈衢尘。
“明明和你修为相近，可孤身前来魔域的是你，明明南溟北溟亲如一宗，可被魔族灭门的也是你。明明北溟首席都到了魔域，明明都看到你在挣扎哀嚎，却眼睁睁看着你死去。”
“弥枝，你为什么不恨？”
耳边喧嚣如漫天落花般离去，弥枝像是落入了一个梦境，又或许她原本就在梦中，周围一切从模糊到清晰，她听见师姐在远处喊她。
“阿枝。”
“你没事吧？！”
“阿枝，快走.....别回头，别回头！！！”
“阿枝！！快走！别回头！”
别回头。
别回头，就不会看到那可怕的一幕，别回头，悲剧就不会发生。
弥枝眼睁睁看着昔日的自己回过头去。
曾经名震天下的南溟仙宗如今尸山血海，数不清的魔兽趴在她师兄师姐身上啃食，还活着的师姐顾不上惨叫，只是哭喊着朝她伸出一只手：“快走.....去救助仙盟....南溟仙宗被魔族偷袭，无力抵抗......”
她嘴巴张张合合，剩下的话从齿间艰难挤出：“.....南溟，幸不辱命.....”
不，这是假的，这是假的！！！
他们早就死了！
弥枝双手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抖，尸山下的血海一寸寸将她淹没，她仿佛脱离了幻象中的躯体，被血水掐住了脖颈，痛的无法呼吸。
——
“师叔！弥枝情况不太好！”
沈衢尘瞬息间回到少女身边，她瞳孔已经灰暗下去，姜云溪无措地揽着她，见沈衢尘回来，燃起一丝希望：“师叔！”
沈衢尘两指搭在少女眉间，强悍灵力倾泻而下。
下一瞬，精神力轰然暴走，从她胸口蔓延出的血液被精神力牵引，如被赋予了生命，丝丝缠绕蔓延出去，自空中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姜云溪脸色骤然一变：“蛛丝？！”
若说云霄大陆最有代表性的神器，没有人不会想到当年的千靥圣仙所使用的神器——大夜弥天。
顺势围过来的北溟弟子更是惊骇：“她是千靥圣仙？”“千靥圣仙死而复生了？！”
一片混乱中，沈衢尘神情一凛：“不好。”
“什么？”
姜云溪仿佛也感应到了什么，惊恐回头，只见三层楼高处，邪祟黑袍凌空飞舞，兜帽下琉璃镜面华光四溢，仿佛静静与她对视。
‘它’来了。
一道似魔非人的阴沉笑声疯癫响起，整栋小楼颤动不止。姜云溪猛地起身，身侧佩剑自动出鞘，剑光当空袭向邪祟。
鬼袍下琉影变幻，竟是消融了她的剑芒。
“哈哈哈哈，她醒了，她要醒了！！！”
‘它’语气中有股畅然的快意：“我们一直都在等待她。”
秦备惊疑不定：“难道千靥圣仙要夺舍？！”
沈衢尘目光沉沉，另一只手用力攥住了血色蛛丝！
弥枝霍然睁开双目。
大门在这时轰地一声被人踹开，陈元修带着铜雀楼其余阁老站在门外还没来得及问罪，就被楼内铺天盖地的血网震在原地：“这！这是....大夜弥天？！”
后面已经有人恐惧地发抖：“是千靥圣仙？！”
一群少年人经历这一遭本就心慌，见连大人们都这么恐惧，越发拿不定注意，连姜云溪都惊惧交加地看向沈衢尘：“宗主，难道她真是......”
沈衢尘神色冰冷，手中更为强悍的灵力沉沉灌入，试图将弥枝幻境直接震碎。就在这时，居高临下的邪祟转瞬间出现在沈衢尘面前，目标直取沈衢尘怀中少女！
沈衢尘翻剑在手，灵力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涟漪中又蕴含无数杀机。下一瞬独步春如游龙般掠出，小楼再次巨震，邪祟和剑光厮杀过境，寒光大盛，将纠缠在一起的弟子和阁老全部掀了出去！
唰——
所有人愕然抬起头。
血色蛛丝如铜墙铁壁，将弥枝二人严严实实护在底下，同时蛛丝如钢丝般刺向邪祟，邪祟闪现躲过独步春杀招，下一瞬竟从黑袍下蔓延出无数白色蛛网，正对上血色蛛丝。
红白两色蛛网厮杀在一起，转瞬间就过了百招。
“这.....”姜云溪惊骇的说不出话来。
而被沈衢尘护在怀中的弥枝此时双目圆瞪，一双金瞳熠熠生辉，无目标地在虚空扫了一圈，定定盯上了悬浮着的邪祟。
姜云溪被这诡异奇景惊出一身冷汗。
两人遥遥对视，那邪祟兜帽下的镜面似乎有人轻笑了一下。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铜雀楼阁老，他们身后侍从鱼贯涌入，陈元修苍老的手指着在空中斗法的一红一白蛛丝，兴奋地身体都在颤抖：“千靥圣仙和神器大夜弥天现世！将他们拿下！！”
但还没来得及近身，金色寒光冲天而起，阁老和侍从等人飞速后退，大怒：“千靥圣仙和弥天网出现在羽山，我等要将人和神器拿下待审，沈宗主这是要多管闲事？怕是有违仙盟之约！”
沈衢尘面若冰霜，充耳不闻。
铿一声，众人循声望去，白色蛛丝越来越多，却隐隐有被红色蛛丝压制的意思，沈衢尘怀中少女竟然站了起来，目光死死盯着空中邪祟，良久突然一笑，轻声道：“冒牌货。”
“这是怎么回事？！”陈元修大惊：“为什么会有两个大夜弥天？”
“瞎了你的狗眼！那是精神力凝聚成的虚影，这魔族手中才是真正的神器大夜弥天。”一阁老眯起眼：“不论如何，这两样东西今天都必须留在羽山。”
“是！”
“你听见了吗。”只有弥枝才能听见的声音响起。
“你活着，他们敬你，惧你，你死了，他们垂涎你的神器，想方设法将它攫为己有。连一个天赋异禀的躯壳他们也要争抢，视作自己的东西。你比他们强的时候，你是他们记恨的对象，你比他们弱小，你又会成为他们的玩物。”
“那边的世界有什么好？值得你为他们出生入死，舍生取义？”
弥枝尚未动作，独步春已闪电般劈来，邪祟这次没躲，只听“铛！”一声巨大撞响，余音带着浩然杀气震颤开来！
沈衢尘接过神剑，正要上前，面前少女却缓缓回头，金色眼瞳盯住了他。
下一瞬，血色蛛丝掉转矛头，直冲向他！
“弥枝！！”
——
“嫌犯千靥。”
高台之上，那人居高临下坐着，眼神倨傲:“南溟仙宗一夜之间被魔族屠戮殆尽，但当晚你也在其中，为何只有你活着？！”
弥枝瞳孔紧缩。
四周仙盟百家家主高高坐着，全部神情激愤：“是不是你勾结魔族，灭了自己宗门！”
放你的屁！
弥枝嘴唇干涸，她动了动，感觉手脚皆被捆仙索缚住，被压着直直跪在地上，屈辱至极。
她听到自己涩声道：“不.....”
“我没看到，我也在找真相，你们不能把我抓起来........”
“还敢嘴硬！”
“千靥，虽然我们大家都知道你是南溟首徒，是绝不可能做出这等惊骇世俗之事，但凡事也得讲究个证据是不是？你说那晚护山大阵齐开，魔族不知为何入侵，我们检查过，那护山大阵确实没有破损，这说明能够动手的，你有你了呀........”
废物......
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废物。
弥枝双目血丝爬满，十指抠出鲜血浸湿了底下土地。
我要杀了你们......你们都该死，都该死！！！
身后大门骤然大开，冷风呼啸而至，弥枝打了个哆嗦，清醒过来，只听一道清冷声音落下：“北溟仙宗弟子沈衢尘，愿以性命作保，请仙盟将此人交由北溟接管。”
弥枝耳中嗡嗡作响，两人交流了什么根本听不清，剧痛撕咬着她全部感官。
像是数息后，又仿佛数载，弥枝感觉一只微凉的手扶住了她。
弥枝一点点抬起眼，对上了沈衢尘那双漆黑如墨地眼睛。
弥枝朦胧间心想：对了，这个时候的沈衢尘眼睛没那么深沉，还挺亮晶晶的....
意识恍惚间，她又听到自己的声音。
“谁要回你的北溟？沈衢尘，此事你们北溟袖手旁观，南溟不好强求，那便各走各的阳关道，我也不需要你们假情假意的相助！”
“你屡触禁术，如今气脉淆乱，已有走火入魔之兆！南溟覆灭非你一个人之事，跟我回北溟从长计议。你原本就心术不正，如再执迷嗔妄，入魔是迟早的事情！”
“我心术不正？你们这群欺世盗名的仙盟做了什么！？”
......
.....对了。
她去羽山诛魔之前，还和沈衢尘吵了一架，两人不欢而散。
也难怪那天沈衢尘见死不救，合理，他这样的人眼睛里是容不下沙子的，他这会能把自己从仙盟戒律堂保出来，估计已经是人生极限。
她却这般不识好歹。
弥枝轻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