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地,碎玉琼瑶遮天蔽日。
愈往西北,入目愈是万里暴雪,天地间唯剩一片死寂的苍茫。
马车摇摇晃晃地终于停下。
沈砚舟下了马车,身形明显一顿。
褚羲和紧随其后,见状奇怪,探头往头,顿时大惊。
但见风雪凄迷处,无数将士的躯骸枕藉于长街之上,覆着薄雪,在灰白天地间沉默地蜿蜒。
沈砚舟踉跄向前,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只折翼的孤雁。
他俯身半跪,颤抖的手拂开一具年轻遗容上的积雪,那凝固的眼眸仍圆睁着,映不出漫天风雪,只余一片空洞的苍天。
一滴温热毫无征兆地坠下,在冰封的面颊上泅开小小的痕迹。
他怔然抬手触碰,指尖传来的湿润让他恍惚。
原是泪。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终成串滑落。他没有出声,唯肩头难以抑制的轻颤,泄露了喉间翻涌的悲恸。
在这尸横遍野的寂寂长街,储君的威仪碎尽,只剩一个为苍生罹难而垂泪的普通人。
褚羲和上前,刚要说话,就被他突然打断:
“麻烦姑娘...不要看我。圣人云男儿有泪不轻弹。”
褚羲和看着遍地被风雪覆盖的尸体,眼中也含了热泪,她摸摸眼睛,掉头去找了太医院院正。
院正几乎焦头烂额,无论他用尽什么样的奇门怪法,都无法查出这数十万将士为何突然暴毙。
无数将领围在他身边,七嘴八舌地要他赶紧交出个答复。
褚羲和见状,掷地有声喊了句,“诸位,此事交给我来查办。”
众人一扭头,见是个女子,马上又围在院正身边求着院正。
唯有院正,一见到褚羲和两眼放光,不顾尊卑规矩挤开将领们,向褚羲和作揖:
“姑娘,在下之前多有得罪,如今西北将士罹难,还请姑娘以天下为己任,助我们破出眼前困境。”
将领们一脸不耐:“院正,这都什么时候了,她一介女流,你何苦叫她来这风雪之地受此等苦楚。”
褚羲和冷道:“难道医术是否高明只看身下是否长了一个肉条子?”
此话一出,喧闹的大帐瞬间寂静无声。
谁都不敢来接这句话。
褚羲和铿锵有力道:“在下以为巾帼不让须眉。不如同我叙述下将士们死前状态,我好早做判断。”
院正叫苦不迭,“正是没什么奇怪,我原本猜测是疫病,可一切正常地几近诡异,没有半点疫病的样子,在下才什么都看不出啊。”
原来一切发生地毫无征兆,无论是在路上走的,还是椅上坐的,几乎同一时间,全部倒地气绝。
褚羲和闻言蹙眉,“同时气绝?他们倒下时是何姿态?面色如何?身边可有呕吐物或特殊气味?”
院正苦笑:“姿态各异,面色像是睡去一般安详。也无呕吐,只隐约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甜香,可军中甜食面食,都早已经被查探地一干二净,没有半分不对之处。”
“甜香?”
褚羲和心头猛地一跳,一个模糊的猜想浮现。
她不再多言,快步走向最近的一具遗体,俯身仔细查验。
她翻看死者眼睑,抽出银针,探其喉部与胃脘。
随后,她起身走向军营角落的水缸,捞出些许沉淀,指尖捻开细看,又凑近鼻尖轻嗅。
做完这一切,她脸色已然铁青,转身看向众人,目光最终落在不知何时已静静站在她身后的沈砚舟身上。
“仍旧是毒,比那女子所中之毒更加厉害。此毒借水汽传播,触发条件达成,中毒者便会于瞬息间心肺僵滞,如在睡梦中安然离世,故而面色如生。”
“触发条件为何?”沈砚舟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紧绷。
褚羲和摸了摸下巴,冷声道:“是温度。昨日至今,西北气温骤降,暴雪连天,达到了此毒发作的临界。”
她环视在场所有将领,一字一句道:“我们必须立刻封锁所有军需进出来源,并查出这‘甜香’究竟来自何处。”
“怎么查?”一将领上前一步,两眼通红。
他看的出来院正对这位姑娘极其信任,若非这姑娘确有绝妙医生,院正对不会做这等形状。
他冲褚羲和作揖道:“在下愿意竭尽全力配和姑娘,还望姑娘救我西北将士一命。”
他一抬手,一个七窍流血的士兵便被抬了上来。
那士兵奄奄一息,浑身剧烈地抽搐。
他的一只手忽然抬起,在空中无意识地抓挠,断断续续地嘶吼出几个模糊的音节:“火......好冷,我冷......”
沈砚舟将自己身上的披风摘下,裹在将士身上。
在场众人无不泪目,全都齐刷刷地看着褚羲和。
褚羲和脸色难看,做医生的看不得这些。
她上前扣住他的脉门,指下脉象如沸水外涌,又如游丝将绝,是脏腑俱损阴阳离决的死兆。
她几乎一个头两个大。
“不是我不想救,此毒霸道,已侵入心脉。实在是我......还没有想到逆转的办法。”
沈砚舟温声道:“你莫慌,什么办法我们都愿意尝试,错了也不要紧。”
这话如一道暖流,撞入褚羲和冰冷的心绪。
她深吸一口凛冽的寒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海中飞速翻涌着看过的所有典籍。
依赖水汽传播,遇寒爆发,那么,此毒其性必属极阴。
既畏寒,那它......惧怕什么?
“火......好冷……”
士兵弥留的呓语再次在她耳边响起。
火......地火!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如闪电般劈开迷雾,她迅速道:
“去找温泉,把所有还有一丝气息的将士,立刻转移到能找到的温泉处,集中看护!快!”
这个指令近乎荒谬。
没有任何一个大夫解毒是单纯把人放到温泉里泡一泡的。
然而沈砚舟毫不犹豫地转身,声音如同出鞘利剑,响彻死寂的军营:
“全军听令!依褚姑娘所言,行动!”
沈砚舟一声令下,绝望的军营瞬间被点燃。
兵士们顶着风雪,将尚有气息的同袍背起,奔向十里外山谷中那处温泉。
温泉畔,蒸汽在严寒中冲天而起,与漫天飞雪交织成一片迷蒙。
一具具冰冷的身躯被浸入滚烫的泉水中,将领们围在四周,拳头紧握,目光死死盯着水中的动静,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煎熬。
褚羲和向温泉中撒着各类药材。
院正想上前帮忙,可褚羲和扔的药材几乎都是药性相冲之物,他看不出其中奥妙,只能焦急地等在一边。
时间一点点流逝。
一炷香过去了,泉中之人毫无反应,面色依旧死白。
一刻钟过去了,只有蒸腾的热气在无声翻滚。
“这就是你说的办法?”一个脾气火爆的参将终于按捺不住,猛地转向褚羲和,眼中满是血丝与讥讽,“把我们兄弟当牲口一样在沸水里煮?我就知道,女人办事,终究是儿戏!头发长,见识......”
“闭嘴!”沈砚舟厉声喝断,目光如冰刃般扫过,那参将顿时噤声,却仍是不忿地别过脸。
气氛降到了冰点。
褚羲和紧抿着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对周遭的质疑充耳不闻。
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指尖那微弱的脉息上,心里同样翻江倒海。
理论不该有错,为何不见效?是温度不够,还是时间未到?
就在连沈砚舟都即将开口,准备下令将人抬出之时——
一声微弱的、几乎被风雪吞没的呻吟,如同天籁,骤然响起!
紧接着,像是连锁反应,泉水中接二连三地传来了呛咳声、痛苦的抽气声!
一个面色青白的士兵猛地睁开了眼睛,剧烈地咳嗽起来,吐出一大口乌黑的血块!
“活了!王五醒了!”
“李狗蛋也动了!”
“还有呼吸!热了!身子热回来了!”
“......”
惊呼与痛哭轰然炸开,滚烫的泪水混着蒸腾的热气,在温泉畔迸发飞溅。
先前出言嘲讽的参将目瞪口呆。
他猛地扑到泉边,看着自己手下兄弟胸口重新开始起伏,这个铁打的汉子竟“噗通”一声跪在雪地里,泪流满面。
“神医!褚姑娘是神医啊!”不知是谁率先喊了出来,整个山谷被劫后余生的狂喜淹没。
褚羲和被簇拥起来,脸上也染了笑意。
隔着人群,沈砚舟遥遥看着褚羲和。
但很快,卫士来到他身边,将先前他嘱咐要查的东西偷偷告诉了他。
沈砚舟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褚羲和治好了人蹦蹦跳跳地回去,一撩开帐篷就见沈砚舟坐在主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一声。
果然,沈砚舟忽然开口问道:“褚姑娘,听说你一年前在会稽山居住不少时日,那里土匪猖獗,不知你可见过那些土匪的当家之人?”
褚羲和心头警铃大作,面上却扯出一个无奈的笑,“殿下可别提了!那帮天杀的土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至于当家的是圆是扁,民女躲都来不及,哪敢细看?”
沈砚舟并不接茬,目光沉静如水,继续缓缓施压:“是吗?可孤怎么听闻,那女匪首......也精通医术,尤其擅用出其不意的法子救治伤患。”
他话语微顿,每一个字都敲在褚羲和的心弦上,“倒是与姑娘今日所为,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褚羲和握着杯子的指节微微泛白。
她闹不明白这太子殿下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被发现了?
她紧紧咬唇,心道不行,就算真被发现了,她也要咬死不是,除非沈砚舟真的拿出来证据。
她笑着说:“太子殿下竟然和那女子相识吗?既然是土匪那太子殿下必定是...好好惩戒了那土匪一番吧。”
沈砚舟脸色猛地一变。
他堂堂救国救民男子汉,若被众人知道他被一个女人玩弄股掌之间,那还不如将他凌迟而死。
他转而勾起唇角,扯出一个冷笑,“孤只是随口一问,姑娘不必介怀。”
他起身,走到她身侧,脚步微顿,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话语如羽毛拂过,却带着千钧之力:
“那土匪是我眼盲时偶然遇到的,是个心思歹毒,长相鄙陋的女人,怎么会和褚姑娘有交集呢。”
说完,他不看她瞬间僵住的背影,径直走出了营帐,留下句:
“自今日起,孤封你为西北第一军医,提调军营一切药材病士,学堂也在这开吧。现在陪孤去查毒源吧。”
褚羲和狠狠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