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她眼睫低垂,面上笼上一层阴翳,然后没过多久母亲便身染重病,没等到春天就病逝了,那个姨姨也再没来过。
到底用的理由是带杜若蘅一家人聚一聚,中午几个健壮的仆妇就又背她下去。
这会儿园子里人极少,她们一路往主院去,即使是匆匆路过的丫鬟们见到很久不出现的杜若蘅,也忍不住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有个新进府的小丫鬟悄悄扯了扯身旁的丫鬟,悄声问道,“月香姐姐,这位是府中哪位小姐吗?”
融霜讳莫如深地含糊道,“是府中先夫人的大小姐,你别问那么多,以后会知道的。”
乍见杜若蘅的人,都不免为她的荣光所摄,小丫鬟融雪听此闭紧了嘴巴,只看瞧瞧用余光觑。
杜若蘅在婆子背上,听得半清,被这座府邸当作外人的感觉从未这么清晰过,或许从她母亲病逝后,杜府就不是她的家了,等到那几人出生,成了杜府的二小姐、三公子,她在府中的地位越来越尴尬、多余。
见那小丫鬟偷看她,杜若蘅微微一笑,
融雪只觉得像是前一晚她偷偷在院子里银亮的月色下,看到的那一朵花的盛开。
杜若蘅一行人还未到主院,在门口却正撞上一行人,一众豪奴簇拥着一中年美妇人和面容清秀的佳人。
不过那佳人开口却破坏了她娇怯的气质,对着身旁的美妇人不喜抱怨道,“她怎么出来了?”
杜若岚皱着眉满脸地不耐,尽是不欢迎之态,她被继夫人宠得十分骄纵,连面子功夫都懒得给杜若蘅。
前几天杜知府就知会了继夫人杜若蘅和梁王的事,她点了点杜若岚的面颊,“怎么和你长姐说话的。”
嘴上虽是责怪之语,但她怎么可能为了一个继女真去委屈责怪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亲生女儿,白皙的面容上还带着几分安抚的笑意。
说罢,对杜若蘅客气道,“若蘅,你妹妹年纪小不懂事。”
竟是连个交代和歉疚都没有,只随便打发了句年纪小。若不是杜若蘅是定给了梁王做王妃,日后有造化的话说不准能活下来,怕得罪了她,继夫人只会如往常一般把她当作云烟一般略过
对她们的轻视,杜若蘅如何能不在意,即使被困在楼中,但她天资高,性聪敏,杜知府又想要个才女名声,她越看心中便越不甘心,自有一股孤傲之气。
杜若蘅拍了拍婆子的肩膀,忽而面色一变,苍白至极的指尖捻着帕子捂唇咳嗽起来,好一阵才道,“女儿行走不便,父亲还在里面等着,就不下去行礼了,想来母亲慈爱,也能原谅我。”
见她明晃晃无视了杜若岚,杜若岚顿生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憋屈愤恨之感,只是杜若蘅咳嗽得那么厉害,叫她心里都害怕起来,上午丫鬟还跟她闲聊说起城中今日多了许多病人,像是传染一般。
谁知道那些泥腿子是招惹了什么怪病。
不由后退了几步,惊疑不定地来回打量她。
见杜若岚跟见了鬼一样的惊恐反应,杜若蘅也有几分奇怪。
继夫人察觉不对,打了个圆场,“你父亲也该回府了,我们先进屋等着。”
杜若蘅柔顺道,“好。”
她瞥了杜若岚一眼,婆子于是背着她跟在继夫人身后。
在继夫人的拉扯下,杜若岚不情不愿地走在她的身侧,离杜若蘅远远的。
知她城府不深,杜若蘅从她口中撬消息最为便宜,只是此刻还有继夫人在她身侧,定会看出不对,等继夫人不在时,才好做打算。
等到杜知府过来,杜若蘅与他虚以委蛇了好一会儿,让杜让好好展现了一番对长女的关心和爱护,这次让是以前她渴望的,如今因物是人非,也可笑了起来。
满桌子人这顿饭都吃得食不甘味,杜若蘅是垂着眼思索着出路,在他人看来就是拘谨沉默。
杜让是为难缠的梁王烦心,自从他见了杜若蘅的真容,态度就毫不掩饰地大变,不过杜让却开心不起来。
主要原因便在于当初他去世的夫人徐昇给他还留了个麻烦,这个小麻烦十几年过去如今长成了大麻烦。
徐昇少时上山学道的事情他知道,但前些天他才知道她上的山竟是长生观所在的天门山。
其掌教真人乃是当朝国师,极受陛下宠信。
徐昇当初虽然下山与他成婚后再没回过山门,可她的手帕交当年却因为她的缘故,嫁给了她的师兄,生下的孩子自幼于长生观学道,还定下了娃娃亲。
多年过去,随着徐昇逝去,在他的默认态度下,府中的老人不敢提,新人不知道,早没人提这桩婚事。
没想到这小道士几日前竟找上门来。
长生观清贵却几乎超脱世俗,除了掌教真人时常与陛下谈玄论道之外,几乎很少下山入世。若说那掌教真人来提亲,杜知府当然能考虑一下。
杜知府自知借不到长生观的力,又想着拿杜若蘅攀附梁王,自然不可能对这个道士有什么好脸色。
把活色生香的绝色美人配给一个成日呆在山中的道士,何等的暴殄天物,
所以杜知府只神色淡淡地敷衍,对往年婚事绝口不提。
这般明显的态度,只要是懂点眼色的都能看出杜知府的不欢迎,偏偏那道士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山上呆久了,半点人情世故也不懂。
从袖中拿出当年定亲的信物,冷冰冰地告诉杜知府,自己来履行婚约。
杜知府至今想起他那死人脸,心中都横生一股郁气,凭他这般的清贫道士,无权无势,只一身修为,兀自清高,想娶他的女儿,真是白日做梦。
若不是怕他在外面吵起来叫外人知道了当年的事,连他们府上的门杜让都不打算让他进。
人他拖延时间打发走了,梁王那里也催得他心烦,吝啬得紧,人他想要,但杜知府拐弯抹角提的那些要求,梁王却还在跟他扯皮。
杜知府蹉跎十几年了,江南虽然富庶,可他权欲之心炽盛,转任迁徙几次都没能成功升回京中。
一个萝卜一个坑,朝廷的位子就那么多,人人都舍不得外任。
他一是背景拼不过,二是能力虽然有但也没好到能进陛下的眼。
三是陛下的宠信,当初能被陛下委以重任升到江南巽州做知府,已经耗光了他前半辈子的运气,除他之外,江南哪个官员不是陛下的亲信,那里轮得到他。
杜让这几日心烦得上火,口舌生疮,实在是苦不堪言,连他最宠爱的妾室都吃了不少排头。
不过对着杜若蘅,杜让心情还是好了点,珍宝在手,便是他的筹码。
江南巽州,佛寺道观遍地,香火鼎盛,氤氲的线香烟气直冲云霄,衣衫褴褛者、穿金戴银、遍身绫罗者络绎不绝。
满殿尽是善男信女诚心祈祷之声,混着线香特殊的香气,好一处虔诚之地。
“求佛祖保佑我家老大从镇妖关平安回来。”
……
“真君保佑,此次行商无有妖魔拦路。”
为表诚心,李富商是徒步上山,刚出道观没多久,却在路边见到一癞头和尚,衣衫破旧,躺倒在树下。
他走的满头大汗,见此顿步犹豫一下,多年行商的谨慎让他还是在观望片刻后,思量着此处离长生道观不远,便是出了事,几位在观的法师也来得及相救,这才上前道,“大师可是需要帮助?”
癞头和尚慢悠悠睁开双眼,清明纯澈如稚子,令人见之自惭形秽,“贫僧今日来此是了结一桩旧日的因果,施主与我可有缘分?”
富商本因他一双眼睛神色敬重起来,在癞头和尚的目光直勾勾落在他的钱袋子上时,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满心猜测难道自己就是那个有缘人,兴奋难言。
癞头和尚只好盯着他再说一遍,“缘分!”,手指指了指他的钱袋子。
富商恍然大悟,他连忙摘钱袋子,虽有些被打破印象的幻灭之感,一贯的圆滑驱使着他迅速取下自己的钱袋子,连各种值钱的配饰也一并摘下,恭敬地全部递给了癞头和尚。
“大师您看这缘分够了吗?”
癞头和尚不用拆开看,就知道里面有多少银子银票,满意地一笑,掂了掂塞进怀里,慢悠悠地意味深长道,“前日因,今日果,明日你就带着全家老幼一起走,依旧行商,走金光山。”
说罢,不顾还要追问的富商,飘然而去,消失在山林里,富商呆滞了好一会儿,立刻便下了山。
见那和尚下山,长生观中,贞白真人手指捻动,长叹一声,侧转目光“天机轮转,你无非顺意从心便是。”
另一旁的玉成真人神色漠然,不言不语,想要顺意从心,何其艰难。便是他们长生观中人,世人眼中的神仙异人,当今陛下尊重的国教,也不是什么都能顺心的。
更何况当今陛下年初便缠绵病榻,汤药玄禅二教诸人未曾断过,已有时日不在朝堂露面,朝中猜测纷纷,天下各处有风云变幻之态,他们长生观既入浊世,也失独善其身的机会。
玉成真人拂袖起身道,“广化既已离去,若无事你便去吧”。
贞白真人于是道,“师妹先行告退。”
她退出去时,还见到玉成望着山下的方向,正是此地知府的府邸。
不由心下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