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极道：“初登天界之时，龙门殿内三令五申：有仙阶大小，无尊卑之分。你难道不知？”
仙侍说难听了，与凡间的俾子有何分别？是以新神纪后，再无仙侍一职。偏偏此人愚钝至此，撞在了枪口上。
“我……小仙……”吴芝像是被说得羞愧难当，清秀的脸烧得通红，“小仙只是想常伴仙尊身侧。”
清极失望地摇了摇头，心道一番话对牛弹琴。“你且说说为何。”
吴芝被强烈的窘迫感逼出泪意，他哆嗦几下，终是“视死如归”般开了口。
“不瞒仙君，自从那日被仙尊所救，一睹威严天姿，便日思夜想终不敢忘，渐渐生出……生出爱慕之情……”
“荒唐！”清极差点没拿稳扇子。
吴芝亦被这一声厉喝吓了一跳。
以免惊动旁人，清极立刻压低声音：“你已登仙道，却整日想着些情情爱爱之事，难以抑制爱欲之情不说，还欲将自由尊严丢弃，为一己私情甘愿做她人虏隶？简直愚不可及！”
听说清极仙尊是最和善，酷喜与人结缘的神仙，竟然会说出如此一针见血、剜心刻骨之言。
吴芝面色煞白，摇摇欲坠，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清极握紧折扇，厉色道：“我如今修的是随心所欲、问心无愧之道，不喜虏役他人。”
她用力摇扇，试图将自己的火气扇熄：“此事尚轻。倘若让天尊知晓你违反情爱之事的禁令，你可忍得过雷罚？”
吴芝僵成了一座石像，又因她的话去设想，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清极叹道：“罢了，你走吧，且不问你听了这番话顿悟与否，今日之后莫要再出现在我眼前就是了。”
吴芝六神无主，定了一会儿如梦初醒，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司展黎听完墙角，玩味的笑意压都压不下去。
“出来吧。”
司展黎闻言，从假山后走出，面对清极审视的目光，遮掩般清咳几声。
清极微笑着冲她摆了摆扇子：“这么开心？”
扇过来的风扬起司展黎鬓角的碎发，她压住嘴角，摸了摸鼻子。
清极合上扇，挑眉道：“你难道是觉得抓到了本尊的把柄，准备打什么算盘？”
司展黎颇觉冤枉，略一拱手道：“仙尊说笑了，您行得端走得正。那小仙一厢情愿，就算抓也是抓到他的把柄，与尔何干呐。”
“你倒是口齿伶俐。”
清极暗道她不着四六。
“不好好在宴上待着，去哪逛了？”
司展黎装模作样地抻抻筋骨：“喝多了醒醒酒，我就在附近转了转，仙尊何须多虑。”
“行了，小机灵鬼。”清极笑称，“那便走吧。”
话落，她一开折扇，边摇边行，甚是风雅。
司展黎应得干脆，貌似尊重地让她先行，实则落后一步，偷偷与之拉开距离。
这假山跟迷宫似得，司展黎虽甩开了清极，却拐了半晌一时间找不到出路。
她又一次转过拐角，两个身影兀地映入眼帘。
一人歪坐在巨石上，道袍朴素，姿势慵懒，浑身透着惬意。
与她对坐的另一人，一袭浅金色四爪银龙绣纹的衣袍，头顶珍珠冠；长相冷锐，坐姿端正，一派淡漠。
二人隔着一方茶几，案上一酒葫芦，两杯清酒。她们正在对饮。
忽然从假山转角处冒出一人，惊动二人齐齐看去。
司展黎与她们大眼瞪小眼，微风习习，她嗅到丝丝缕缕迷离的酒气。
金衣人一瞅见她，眉头一蹙，抬手间身形消散，化作星芒隐遁而去。
司展黎落落大方地上前几步：“打扰到二位了吗？”
仅剩的那道袍人撑着额头，懒洋洋打量她，“想来如此，她不喜见外人。”
司展黎不卑不亢：“见谅。”
“小事一桩。”那人摆手，拿出一个未用的新杯子，倒了一杯酒，“年轻人，何不去宴上与众仙论道，跑到这犄角旮旯做甚？”
司展黎眯眼道：“阁下也是啊。”
那人一笑了之：“我在这里与友人对饮，好过在那处寒暄应承。”
此话深得司展黎的意，她亦觉得有些神仙很会搬弄是非，比凡间的人还麻烦。
思及此，她面上划过一丝讽笑。
“既然她走了，不如你陪我喝？”那人伸手示意她新倒的酒，“请。”
司展黎笑笑，并未立即应承，目光落在那人身旁的长剑上。
此剑通体漆黑，剑身宽大，朴实无华毫不起眼，瞧着与凡间的玄铁剑相似。
那人会意笑道：“你会剑术。”
“略通一二。”司展黎眉宇飞扬。
“那便让我试试。”那人捞起剑从巨石上翻身而下，“酒可以暂且不喝，和我对几招，如何？”
看她那拿剑的姿势以及通身气派，便知她身手不凡，司展黎眼前一亮，“求之不得。”
司展黎祭出“奈何”剑，诚恳道，“前辈，请赐教。”
那人瞥了一眼对方手中的剑，若有所思。她驻足抹剑，望向对方，目光如炬。
司展黎聚精会神，一剑刺去，那人左脚划开半圆错开身，手中剑斜劈，二剑相撞，司展黎登时倒退半步，好重的剑！
司展黎旋身再攻，连刺几十剑，如急雨一般，又快又密。那人却从容不迫，见招拆招，不过几息便将她的剑招全部化解。
司展黎如临大敌既攻且守，而那人明明功力在她之上，却只做保守打法，像是要看看她还有多少底牌。
她只好使出浑身解数，连出几招“两仪四象剑”的剑诀，撩起一招“迎风掸尘”，又一剑“追星赶月”穿出，一气呵成，势如破竹。
那人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崩、点、穿、斜挑，几个不知是什么名字的精妙剑招连出，将她的剑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她咬紧牙关，目光炯炯，旋身一跃，“一生万物”横扫而出。
那人朗笑：“来得好！”随即手腕一翻，剑气迸发，锋芒瞬息掠过，盖过司展黎的奋力一搏，逼近了她的脖颈。
司展黎制住了呼吸，神魂如同陷进了汪洋，被海水缠裹着拖进深渊。那人移开剑，她猛吸一口气，气喘吁吁，额头沁汗。
那是剑意？司展黎惊魂未定，心中震骇难以平息。
她并不是没见过其她人的剑意，比如师母松岭真人的剑意，如清风拂山岗，暗藏杀机。
而眼前此人的剑意，如此浩大不可挡，她平生仅见，浩然剑意，想必天下无人可与之匹敌。
这是司展黎头一次对敌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惧意，亦生出崇敬之意。
她忍不住回味那道剑意，闭上眼，灵台清明，境界上的瓶颈竟有些松动，她隐约感悟到了什么。
那人收势回剑，赞扬道：“不错。瞧得出你受过名师教导，你本人天赋也好，年纪轻轻就已经摸到剑道的门槛了。”
仅仅是入门而已吗？司展黎稳住心神，抱拳躬身，“还请前辈指教。”
那人含笑，扶起她的手臂，“剑招再精妙，终究如钱财一般是身外之物，该舍就要舍。须知大道至简。”
剑法再花里胡哨不过是花拳绣腿。不过她碍于打击到小辈的自信心，暂且按下不表。
司展黎闻言一愣，欲言又止。
“两仪四象剑”诀乃是曾经第一剑修创造的剑法，还有比这更厉害的剑诀吗？如何能舍？
那人看出展黎有些不甘心，浅笑道：“你在剑道上是有慧根的，只不过痴了些，不知变通。若论剑法，需知剑法是最飘忽不定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固然好，如若只是陷入了前人的桎梏，于你剑道而言只会故步自封，难以有所进益。最重要的是意会而引申自创。”
这一番话令司展黎如饮醍醐，她重重点头。
那人继续道：“你师尊可曾带你领会剑意？”
司展黎乖巧道：“师母带我了解过，未曾深入探究，让晚辈先将剑法融会贯通，学到至极。”
那人颔首，“也好，有一才有二。眼下你剑法大成了，何不领悟自己的剑意呢。”
司展黎灵府一动，再次作揖，“多谢前辈指点。”
那人摆手，施法将茶案上酒葫芦摄于手中，未碰葫芦嘴，灌了一口酒，晃了晃递出去。
司展黎不拒绝，也不扭捏，接过葫芦隔空倒入口中，此酒甚烈，她喝得又猛，顿时呛了好几声。
她勉强压下咳意，道一声：“好酒！”
那人哈哈大笑，“年轻人，把剑意和酒量都练练，将来青出于蓝胜于蓝。”
说罢，化作一道流星远去，只留下爽朗的笑声。
司展黎仰头喊道：“前辈，你的酒葫芦——”
那道明朗的声音响在她耳边：“你好生保管，下次再找你讨要，你我二人再一起喝酒论剑。”
司展黎摇了摇葫芦，还剩大半。
她将之收进乾坤袋，激动的心绪难平，她思忖：那人应是未在瑶池露面的剑仙，便是她的祖师纪亭松。
而另一人想是众仙口中的龙君了，有些不好相与。
“咚——”钟声响起，肃穆绵长，响彻云霄。仿佛回荡于天地间。
瑶池宴接近尾声了。
司展黎赶紧进了瑶池，溜回席位。
晏诀闲得都快长毛了，见到她如见救星，可怜兮兮道：“你可算回来了。事情办得如何？可还顺利？”
司展黎猛灌了一杯茶，舒了口气，才回道：“已经妥了。”
晏诀又给她倒了一杯茶：“那就好，找到那阵法了？”
“没有。”司展黎接过茶杯，“古籍上有关之事全被抹去了。”
晏诀笑道：“但是你得到了更有用的消息。”
司展黎瞥他一眼：“明知故问。”
“我想听你亲口说嘛。”晏诀目光盈盈。
司展黎道：“……这是能敞开说话的地吗？”
晏诀立刻做了一个封上嘴的手势。
司展黎瞅了瞅周围：“不是临近闭宴了吗？怎么没几个人离席？”
晏诀仍是绷着嘴，巴巴地看着她。
“蠢。”她忍笑做了个打开的手势。
晏诀这才松口气道：“帝君来了，在内庭呢。”
司展黎明了，原来是天帝驾到。
这时，从内庭走出几人，打头的身着绣有五爪金龙的金袍，英姿勃发，威仪万千，泰而不骄。
清极与司命跟随在侧，那人想必正是天帝。
天帝微笑，透露出儒雅随和。
“诸位在这瑶池宴上可还尽兴？”
众仙起身附和，异口同声皆是“好”，甚是和谐。
司展黎站在晏诀身后，垂头强忍着笑意。
天帝抬手一按，示意众人坐下。
她失笑：“本君在此，诸位爱卿未免拘礼了。”
清极接话：“帝君说得正是。您不在时，仙友们别提多自在了。”
天帝状似嗔怪：“就你有这个胆子，敢在本君面前口无遮拦。”
清极上前为她摇扇：“若没有我在帝君身边，那还有什么趣？”
“那本君便清静了。”天帝抬手挡住她的扇子，“整日拿着这东西附庸风雅，招摇过市。”
清极不服地收回折扇，自顾自扇着。
天帝道：“普华何在？”
清极悠悠道：“天尊大忙人一个，在宴上坐不住，想是处理公务去了。”
天帝瞟了她一眼：“定是受你挤兑，被你气走了。”
清极无言摊手。
底下仙众捧腹而笑。
“也罢，诸位尽兴而归便是。”天帝整了整袖子，“本君先行一步，不必相送。”
清极紧跟着她道：“帝君，有事尽管吩咐。”
现下倒是勤快了，不知是做给谁看。天帝摇摇头，随她去了。
司展黎再次跟着众仙起身，拱手一拜道：“恭送帝君，恭送仙尊。”
亦有鸾鸟轩翥，清啼相送。
二人相继步出瑶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