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心司?”
“此司在你返京前便已设立,乃朕直辖之监察衙署。明心司所至,如朕亲临。然此衙主官人选,始终悬而未决,阿兄如今唯信得过你。”
符瑶非以为慕容景麾下匮乏可信之人,只是这明心司所查之事,必远较御史台所辖更为隐秘紧要,故主事者身份需得足够贵重。如此看来,她确是最佳人选。
依慕容景的性情,想来他早已诸事齐备,事已至此,她亦无从推辞。
果然,慕容景继续道:“阿瑶,你自今日起便总领明心司事。此司署衙不在皇城之内,朕于城东宣阳坊设一司衙,你且持圣旨先行前往,而后再领人往贡举司查探一番。”
言罢,他略一招手,便有内侍取来黄绫诏书,呈与符瑶。
符瑶本欲提及慕容汐之事,然此刻气氛过于肃正,且查案为要,遂领命告辞,出宫禁后径直往宣阳坊而去。
此司不愧为天子亲领,司门临街而设,无需入坊。匾额上书“明心司”三字,笔力苍劲,她认出此乃慕容景御笔。司门前陈设简素,不悬灯笼,亦无他物点缀,墙垣通体墨漆,大门紧闭,一派森然气象。
慕容景遣了宣诏内侍随行,待门子入内通禀,将副使、直使等一干属官唤至正堂,方宣读谕旨:
“昭华长公主,素有懿德,谙于机政,前已检校尚书右仆射、镇国大将军、节制西川八州,今特令总理明心司事,悉听机宜。”
符瑶跪下接旨,叩谢圣恩,如此一来,她便成为这明心司首官。
此职与先前殿中所受虚衔不同,乃掌实权、需理事之职。故而内侍方去,她便需与堂内新晋属官周旋了。
“公主殿下。”一位方脸短须、年近不惑、身着绀青官袍的中年男子趋前向她揖礼道:“殿下可需下官为您引介本司同僚及司内格局?”
这正合符瑶之意。她观此人略为面熟,料想其原为慕容景心腹,一问之下,果不其然。他名石晃,曾为慕容景之亲卫,或曾与符瑶同袍浴血于沙场,令她顿生亲近之感。慕容景于此事上,果真思虑周全。
但另一位直使,对符瑶态度则颇显倨傲。仪节之上虽无大过,言辞间却隐有不服。他名为杨青,其先祖乃一方镇将,然传至其父辈,早已弃武从文。他原凭门荫入仕御史台,如今想是慕容景念其忠心可任,才命石晃提携于他。
二人皆非符瑶心腹,杨青尤甚,于这位空降主官颇显不服。然此非军伍,无需将士慑服于主帅军威,加之公务在身,故她亦懒于立威示下,于司内略作巡视,便携二人径往贡举司。
贡举司位于尚书省东署礼部衙门内。符瑶一行人持明心司玉牌入内时,那名校书郎所在之中堂侧室已被封禁,待他们等一行人至,方启封查验。
此室不大,仅辟一窗,悬有布幔。置一长案,案上置有笔架、砚台、朱笔、文牍、烛台。墙隅置一盆柳叶桃,壁上悬有数幅字画。近门处设一书架,其上堆积诸多卷宗,多与历年贡举试题相关。
身着官服之壮年男尸伏于地上,手畔遗落一管朱笔。案上铺陈其亡时正誊录之文书,墨迹洇开,浸染大片。
石晃清早已得讯,他向符瑶禀报死者来历,说此校书郎姓何名邵,原是前梁臣子,初仅为一簿书吏,新朝肇建,人才匮乏,遂擢升为七品校书郎,专司掌管历年贡举卷宗。
此亦为今晨慕容景急召符瑶入宫之缘由。因其昨日重办科举之急令,致使何邵留署值夜,于贡举司内整理文牍,未料竟恰于昨夜殒命。
若有心人借此指摘慕容景苛待属官、公务过劳致死,纵未必酿成大波,然若为某些敌视新朝之文人借题发挥,大加笔墨污损其清誉,亦颇为不妥。
符瑶趋前查验何邵尸身,只见尸身面色发青,唇、鼻翼、眼下皆呈紫色,口微张,嘴角残留少许白沫,双目圆睁,体已僵直,胸膛微拱。
观其亡时之姿,似欲出屋求援,然方迈出一步,便仆地不起,就此气绝。
杨青曾在御史台任职,略通仵作检尸之术,他即刻道:“此等死状,恐是窒息而亡。此人先前便有此疾症么?”
奉命协查之贡举司吏员刘氏应道:“正是,何校书素有哮喘之疾,时常干咳不止。有时下官见其额上冷汗涔涔,此状已持续数月。”他又补充道:“原以为入夏天气转暖或可好转,然近来其病症似愈发沉重。”
“何以病重至此,仍要勉力当值?他缘何不告假归家休养?”
杨青大约因心向慕容景,其首念非是怪责他强令属官抱病理事,竟是指责死者不归家调养。
“……此事我等亦曾劝过,然其不愿,且司内人手确有不足……”
“那当真是不凑巧……”杨青叉腰,叹息道:“夜间寒凉,最易引疾发作,实乃不幸……长公主殿下,接下来当如何行事?可是回宫禀明圣上?”
“不。”
符瑶目光扫过室内。此乃她执掌明心司之首桩差事,若仅此回报慕容景,称何邵乃急病暴毙,恐难免令其失望。况且,昨日方才下谕,今日便有人横死,确是过于凑巧。
她唤来门卒,询问道:“昨日除何校书外,还有何人入过此室?”
门卒乃一年过五旬老者,须发已然花白,然声息尚洪亮。他应道:“何校书有一书童,常伴其在此理事,司职研墨添香。此外,昨日薄暮时分,何校书之妻曾至,送来些吃食,交予小人便回去了。其后小人将食盒送入此室。”
“传那书童与何邵之妻前来,我要亲自审问。”符瑶吩咐道。
杨青却不解,问道:“这何校书死因分明乃急病发作,公主殿下欲讯问何事?”
符瑶已被他数次顶撞,心生不耐,训斥道:“你昔日在御史台,亦是如此行事?膏粱子弟,不仅凭门荫得此旁人寒窗苦读亦难求之位,如今更是懈怠至此,连查案验尸之常例亦不愿遵行了么?”
“我……”杨青未料她竟如此直白斥责,一时面红耳赤。
“若在军中,杨直使这般顶撞上官,此刻早已受军法处置,臀上皮开肉绽了罢。”符瑶轻哂,指了指石晃:“此言非虚,不信你可问石副使?”
石晃本在旁观,忽被点名,只得垂首领命,连称是其约束下属不力,随即将杨青拽出室外。
符瑶闻听二人在外低声急语片刻,再入内时,杨青望向她的目光中已带了几分惧意。
此时,刘氏亦将她所要之人悉数带来,不仅有何邵的书童与发妻,更添了一位熟面孔——张侍郎,张季州。
“长公主殿下……”张季州似仍有昨夜惊悸未消,开口时语带瑟缩,神态倒与方才的杨青有几分相似了。
他在此处,倒不稀奇,毕竟贡举司隶属礼部。然则既有刘氏在此,这张季州前来所为何事?
符瑶面露疑色,望向刘氏,后者方才解释道:
“其实,昨日里,张侍郎亦在邻室……行止颇为诡秘。”
此言倒引人好奇,符瑶复又望向张季州,这位人前人后判若两人的张侍郎方才辩解道:“刘文元!休得污蔑我!我不过是照常在衙署内处置公务罢了!”
“长公主殿下莫信他之言,”刘氏道,“下官亦是方才途中听闻,昨夜张侍郎分明早已料理完手头公务,却滞留至深夜,更于衙内弄出诸多异响。巡夜卫士察觉有异,入内将张侍郎当场拿获。虽则张侍郎身为侍郎,确有自行留署值直、无需通禀之权,然被卫士察觉形迹可疑,则另当别论。”
符瑶微眯双眸,再观张季州,只见其额上冷汗涔涔,嗫嚅道:“我不过……不过是想逗弄明远……昨日压根未曾踏足这贡举司,拿我何用呀!”
再经刘文元补充分说,符瑶方知,原来肖澄今日方正式拜受礼部侍郎之职入朝理事。这张季州不知从何处学来一作弄人的机巧之物,欲趁夜色安置于肖澄座席处以戏弄之,是以弄出响动,引得卫士将其擒获。
这张季州,恐怕唯有面对位份高于己者,方才行止端正,于同僚及刘文元这等下属,则是一副轻浮浪荡之态。
一念及慕容汐倾心之人竟是此等性情,符瑶便觉头疼不已。
而待她细细讯问过门卒、何邵之妻、书童三人后,她愈发头疼了。
此三人,乃至张季州,竟皆有杀害何邵之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