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据刘文元所言,何邵素有哮喘之疾,除此之外,许是为病痛所折磨,其近来脾性愈发乖戾,动辄易怒易躁。

    因此,月余前,何邵曾与门卒生了些龃龉。

    那门卒乃一热忱健谈老者,加之职事清闲,往往与其他礼部属吏高声谈笑或是哼唱曲调。何邵公房邻近门房,不堪其扰,遂与门卒大起争执。

    虽则门卒自言并未介怀,其后亦收敛声息,然近来与何邵显有嫌隙者,唯此一人。若是他有意与人交谈,致使何邵自行紧闭门窗,从而未能及时为人察觉其病笃之状,亦可谓无心之失而害命。

    书童乃一位十三岁少年,出身前梁世家,梁亡之后,其族人皆阖家南渡不知所踪,唯余他意外孤身留在长安。何邵与其父素有交谊,便将他收为书童。

    据书童所言,何邵素喜独处理事,故其于邻室读书习字,唯何邵出声唤其时,方才入内侍奉笔墨、更替烛火,或奉上茶水。

    当夜,书童暗忖时辰,觉已远逾平素侍奉之时辰,然何邵始终未闻传唤。书童见室中烛火未熄,便未曾多想。

    其后,他伏案而眠,迨至翌日清晨日出,方觉有异,闯入何邵房中,才得知其已溘然长逝。

    书童言及此处,泣不成声,言语断续,令符瑶心生不忍。

    梁朝亡,他方沦为家仆,如今何邵亦逝,这孩子此后又当依附何人?念及此,符瑶向石晃目示之,后者颇为机敏,立时会其意,后续自当为其寻个安身之所。

    只是书童之嫌疑,未因其年幼而得免。他是当夜距何邵最近之人,倘若何邵曾呼救,而他未能及时报与外人,抑或见死不救,亦非绝无可能。

    常言道“升米恩,斗米仇”,外人亦无从知晓何邵与这位故人之子私下情谊究竟如何。

    至于何邵之妻陈氏,她于这几人之中,嫌疑最重。

    无他,只因她所送吃食上存有疑窦。

    当符瑶问及她当夜给何校书送了何种吃食时,何邵之妻陈氏答道:“我……我不过是送了官人素喜的栗糕、蜜饯、醉里子,还有夜间寒凉,特意烹了一碗胡椒羹与他暖身……”她当即伏跪,朝着符瑶叩首道:“长公主明鉴,妾身断无加害我家官人之心啊!”

    陈氏来时鬓发散乱,衣衫不整,可见其惊惶失措。单从此情状观之,符瑶不觉此乃谎言,然其所为,却与其言辞大相径庭。

    符瑶摇头道:“你可知,哮喘之症多由痰热、寒饮、肺虚而发,如栗糕这般甘腻粘滞之物,还有蜜饯、醉里子此等生热助痰、动火助湿之食,理当避之?况乎胡椒羹乃大辛大热之品,为患哮喘者大忌。”

    她知晓这些,还是李怀麟所教。

    彼时他染了风寒,她恐其嫌药苦,便命人寻了些蜜饯送去。虽李怀麟笑着将它们尽数食之,事后却为太医所训斥。若非符瑶彼时恰巧途经听闻,他必不会告知于她。

    李怀麟是通晓些药理,可何邵之妻却未必。听她所言,何邵先前延请之医者,只是问诊抓药,亦未曾嘱咐饮食禁忌,故亦不能断言其必有加害之心。

    至于这最后一位涉嫌之人……

    符瑶打量着眼神游移不定、一副局促不安之态的张季州。

    他的嫌疑说来最为轻微,毕竟他与何邵素不相熟。然他与那门卒相似,若何邵确因其喧哗而闭门,以致无人察其病危而终,那么这位张侍郎便难脱干系。

    符瑶不愿伤及慕容汐之心,然即便无心,张季州亦恐获失德害人之罪,最轻亦需罚俸,指婚之事怕是需暂缓了。

    而余下几人,门卒或可免罪;何邵之书童未能及时察觉异样,然念其年幼,眼下又无实证其见死不救,亦当判其无罪。

    至于何邵之妻,或许何邵久病不愈,便有饮食失当之故。然再经询问何府他人,皆言何邵与陈氏相处和睦,夫妻并无嫌隙。

    毕竟,何邵又非某位太子殿下,明知吃食于己有害,仍为讨好符瑶而食。既然何邵自身亦未察觉其所喜之食于己不妥,符瑶便不欲定其妻罪。

    如此一来,何邵之死便定为多重外因交织所致,归根结底,仍是其自身病重所致。

    案情既已查明,贡举司吏员便着手清理现场,将何邵遗体抬出,殓入棺椁,室中卷宗亦需移往他处。

    符瑶于室内滞留过久,顿觉气闷,便领着石晃与杨青往庭院中散心。

    杨青见她并未查得真凶,忍不住道:“如此说来,我等仍需回禀陛下,何邵乃意外身故,只不过此意外皆由无心之失所致?”

    依眼下推断,便是何邵夜里理事,宿疾突发,食了其妻陈氏所送吃食而加剧,加之其素厌喧哗,或因门卒、或因张季州之故而紧闭门窗,致使其病危之状未被及时察觉,与此同时,其书童因年岁尚幼,未能察觉异样而沉睡过去,是以最终,这位何校书便这般殒命。

    只是不巧,日子撞在慕容景下诏重开贡举的头一晚。

    此番定论虽合乎情理,然慕容景定为之不悦。只因如此一来,那些欲借此事大发议论之文人仍有可乘之机。

    符瑶总觉自己似乎有所疏漏,一时却又遍思不得,毕竟她并非专司查案之人,处置此类事务亦属首次。

    若是……她未曾察觉,心中自忖之际,手已无意识地拿起腰间白玉坠子反复摩挲,此举引得杨青注目:“公主这枚玉坠当真别致,不知出自哪位名匠之手?”

    "这……"符瑶方才察觉李怀麟所赠那枚木槿花佩竟握于手中,“并非出自名匠,乃一位略通雕琢的友人,赠予我的习作罢了。”

    “那公主这位友人当真是心灵手巧,只是为何选用木槿?”

    若论匹配符瑶身份,自当是牡丹、芍药、莲、梅更为相配,木槿素雅清淡,朝开暮落,不常为宫中显贵所喜。杨青既为贵胄之后,有此一问亦属常情。

    “此中缘由我亦不明,”符瑶于花草寓意素不甚了了,心道总归既然李怀麟认为适宜,应当是无误……

    “且慢!”她忽地想到一事,对石晃道:“速令内里之人停手,莫要破坏现场!快!”

    石晃虽不明所以,仍立时依令行事,倒是杨青一脸不解:“嗯?为何?”

    “杨青你既然于花草之道略知一二,适才竟未曾察觉?”符瑶快步折返室内。

    “我不过略知皮毛……”杨青本欲再说,却见符瑶已指向室内墙隅,彼处供着一盆娇艳的柳叶桃,“此乃……花似桃,此乃柳叶桃,有毒。”

    “正是,只是我对此物所知不详,适才方想起此花只可远观,不可触碰,于常人而言,倒也无碍。”符瑶道:“然何校书本就体弱,气息不畅,杨直使,依你所学,此物于他可有妨碍?”

    “有!”杨青此时应得极快:“据属下所知,患哮喘者本就对许多草木气味过敏,即便不直接触碰,亦会影响病情,可致咳嗽加剧、胸闷气短,然……应不致殒命。”

    “那亦算是一条线索了。”符瑶立刻传石晃,命其询问贡举司吏员,此盆柳叶桃究竟为何被置于此室之内。

    查问结果却出人意表,此花并非贡举司公物,也非何邵自行购入之私物,而是他人所赠。

    赠花之人亦非生人,正是其在贡举司的同僚——刘文元。

    未曾料想,方才为众人引路分说的刘正字,竟亦有嫌疑。张季州似是唯恐天下不乱,哂道:“刘文元,你怎地也有了嫌疑?方才还说我,如今你我怕是要一同受罚俸了罢……”

    刘文元却未理会他,神色僵滞,默然不语。

    符瑶指着置于二人之间的那盆花木道:“你为何要赠何校书此盆柳叶桃?”

    刘文元沉默片刻方答道:“某闲逛西市之时,见此花妍丽非常,彼时恰逢何校书生辰将近,某又闻售花者言,此花因花期甚长,故有‘祝寿花’之别称,便购下了,其余皆不知晓。”

    “是么?”符瑶面上神色不变,只是足下轻挑,将那盆柳叶桃挑至半空,复又向刘文元怀中踢去。后者大惊失色,急忙侧身避让。

    “为何不接?”她复又道:“刘正字购花之时,那售花之人莫非未曾告知此花有毒?倘若刘正字不慎误食此花,那店家岂非惹祸上身?”

    “……”

    刘文元垂首不语,稍候片刻,方才伏地叩首求饶道:“臣……臣知罪。臣确知此物有毒,然售花者仅言不触碰便无碍。臣将其交予何校书时亦曾嘱咐过,臣实不知此物于何校书之病情有碍!”

    “正是,正是,何校书又非中毒而亡,此节岂非与我一般?”张季州插话道。

    “我适才未曾提及半字柳叶桃于何校书病情有碍,刘正字又是从何得知的?”符瑶却道。

    此言一出,室内鸦雀无声。

    符瑶随即又道:“刘正字若果真是无心之失,那当我等入此室查验之时,便应提醒此花有毒,不可触碰,当时缘何一言不发?再者,你若当真为如何校书精心择选生辰贺礼,且知其身有旧疾,按理说定会留意所赠之物于病情是否无碍,为何明知其有毒,却不进一步询于售花者?莫非是尔有意为之?”

    她此番言语并非无懈可击,不过意在诈他一诈。

    果不其然,刘文元闻言身躯颤抖不已。无需再多言,符瑶便命石晃将其押回明心司仔细审问。自己则与杨青留于贡举司,协助料理何邵后事。

    待她返回明心司时,刘文元已然招供画押。

    刘文元与何邵本皆为前梁旧吏。新朝伊始,何邵因蒙上意赏识,先一步晋升校书郎,加之其勤勉于职事,再进一步擢升在即。刘文元心生嫉恨,遂故意赠以柳叶桃,虽无存心杀人之意,然较之其余几人无心之过,其责更重,按照惯例,论罪必当革去官身,永不叙用。

    虽实际未必能断言刘文元所为便是致死主因,然慕容景需要一定论以塞众人悠悠之口,故而这刘文元,恐将成儆尤之例,受以重惩了。

    如此,何邵一案尘埃落定。符瑶于贡举司奔忙一日,又入宫回禀了慕容景,及至回府,天色已暮。

    她本以为今日诸事已毕,孰料甫一进门,却撞见了她于这京中最为不愿相见之人,且恰恰撞破了她吩咐徐兰所办之事。

    只见裴进直挺挺立于正堂之中,指着徐兰及其身后七八名身材容貌均极好之男子厉声道:

    “慕容瑶,你,你……你暗蓄一名面首尚嫌不足,竟还要如此明目张胆豢养如此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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