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

    宫宴散时,太液池畔的灯笼已熄了大半,只余零星几点昏黄映着李钦闵苍白的脸。

    他紧攥着李南云的袖角,指尖发颤:“阿姐......我当真不知那钱币的事。”他嗓音里压着委屈,眸中水光潋滟,眼眶通红显然是大哭过的样子。

    李南云抬手替他扶正歪斜的玉冠,月白披帛扫过他紧绷的肩线,“慌什么?”她语气淡得像桂树间的传来的清香,“父皇若真信了谢相,此刻你该在宗正寺。”

    “殿下留步!”厚重嗓音刺破夜色,谢丞相紫袍玉带的身影自廊柱后转出,苍老掌心托着一卷奏书,“老臣忧心穆王殿下清誉,特请画押陈情。”

    他躬身将文书高举过顶,褶皱堆叠的眼皮下精光闪烁,“恰逢陛下传召,不如一同呈上?”

    李钦闵喉结滚动,下意识往李南云身后缩了半步,她反手扣住他的手腕,逼得他挺直脊梁,面上却绽开明艳笑意:“谢相为四弟劳心至此,本宫都不知该如何感谢。”

    广明殿内,李嵩天斜倚在蟠龙榻上,他睨着阶下跪得笔直的儿女,忽地将案上月饼掷向谢丞相脚边:“爱卿说说吧,毁了朕的中秋宴,到底有多大的罪过要论。”

    脚边的月饼惊得谢丞相脊背一颤,他慌忙伏地:“老臣惶恐!然桂州私铸钱币铁证如山。”话音未落,李南云已轻笑出声:“谢相说的铁证,莫不是三年前您寿宴上,光州刺史献的那千亩良田?”

    李嵩天指节叩在案几的节奏蓦地一顿,先皇后临终前攥着他手呢喃“云儿肖你”的模样倏然浮现。

    是了,那祭田案还是他亲手批的红,为堵住言官弹劾谢家圈地的折子。

    “父皇明鉴。”李南云广袖垂地,“四弟上月才领的封地,先不说此事是否为真,就是确有其事,他也无从知晓。”

    李钦闵倏地抬头,眼底迸出灼灼光华,他阿姐总这般,每每遇事都挡在自己前面。

    “陛下!”谢丞相嗓音陡然凄厉,却见李嵩天疲倦地摆摆手:“罢了,云儿带四郎去太庙跪两炷香,给列祖列宗请个罪。”帝王揉着眉心的力道极重,仿佛要碾碎那些翻涌的旧忆。

    朱公公躬身捧来青瓷药盏时,李南云正为李钦闵系紧狐毛领口的氅衣,他攥住她袖角不肯放,泪珠将睫羽沾得湿漉漉:“阿姐,我是不是很蠢?”

    宫灯忽明忽暗,将她侧脸映得半面凌厉半面柔:“蠢些好。”她指尖拂过他眼尾。

    从太庙回府,李南云早已身心俱疲踏入院内,林巍独坐汉白玉棋盘前,雪色广袖垂落如云,腕骨在纱料下若隐若现,似一尊浸在清澈湖水中的玉雕。

    他指尖夹着的黑子尚未落下,夜风便卷起几缕乌发,发尾扫过颈后那道淡色箭痕,恍如给墨笔勾勒的工笔美人图添了道惊心的留白。

    “殿下安。”他起身白纱翻滚,“我邀殿下切磋一局。”以往他们经常一起下棋,见他恢复过来李南云心头一喜。

    林巍的棋风绵中藏针,每每她只能甘拜下风,其实有时她也会气得直接摔盘,但他总会捡起棋子,只说下次再和殿下约棋。

    "殿下心乱了。"林巍轻叩棋盘,玉子脆响让她从片刻恍惚中回神,黑子已悄然围住东南角,七寸处悬着森森杀机,她执棋的手顿了顿。

    这局也不出意外,李南云本就被四皇子的事弄得心烦,不过一刻便被杀得丢盔弃甲,干脆双手一推:“我不玩了。”

    棋子被她的宽袖一推四散飞去,林巍对此早有预见,“殿下还是那么心急。”他半蹲在地上一颗颗把散落的棋子捡起,月光照着他的侧影,顺着鼻梁滑落,在睫毛下投出小片阴翳。

    “家宴不顺利?”

    这样的妙人,让人怎能不爱,李南云俯身拉住他的手:“别捡了,改日叫人再打一副。”

    他轻声笑笑摇了摇头,恰巧从地上捡起一枚白子,“殿下看这枚都有缺口了,应是上次殿下输了摔的。”李南云拉过他的手腕,停在他面前一寸的位置。

    两人之间呼吸交替,望着他好似碧湖水深沉的眼睛,她开口:“你真美。”

    林巍低下头笑笑拉开两人的距离,这不是第一次李南云如此夸他了,以往他总是不服气自己一个大男人被她这样调笑,如今......

    见对方不接茬,李南云只好开口把中秋宴上的事倾盘托出,他恰好捡完起身,“那殿下呢,相信四皇子吗?”

    李南云看着空荡的棋盘沉默了一瞬:“小闵那孩子,怕是连铜矿和银矿都分不清。”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白日里穆王攥着她袖角发抖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连带扯出更多盘根错节的糟心事。

    童谣案还未找出真凶,段仵作的女童案更是毫无头绪......

    林巍忽然起身,月白纱衣掠过石凳发出轻响,他绕到她身后,温热的吐息拂过她耳际,“就像陛下明知谢家构陷,仍要穆王跪太庙,不是罚,是护。”

    李南云猛地转身,鼻尖险些蹭过他腰间的玉带,白银镂空香熏球随着动作晃开细链,里头的安神香漏出几缕,与对方袖间清苦的药香纠缠在一处。

    她这才发现他今日未系发带,泼墨长发逶迤至腰间,发梢还沾着几瓣被夜风卷落的丹桂。

    “隐墨。”她忽然扣住他收拾棋子的手腕,羊脂玉般的肌肤下,淡青血管随脉搏轻颤,像雪地里蜿蜒的溪流。林巍任由她握着,另一只手仍从容地将棋子归位,在玉子相击的脆响里,他睫毛投下的阴影微微颤动:“殿下可知为何我总爱用黑棋?”

    不等她答,他已自问自答:“白子落盘便是万众瞩目,黑子却要迂回躲藏。”染着墨香的指尖忽然抚过她蹙起的眉间,“就像殿下此刻该想的,不是谢相明日又要参几本折子......”尾音化作一声轻笑,“而是我新制的竹叶酿,正埋在凤尾竹的石砖下。”

    李南云怔怔望着他含笑的眼睛,月光跌进那汪墨色深潭,她忽然伸手摘去他发间的桂瓣,染着蔻丹的指尖擦过耳垂,林巍就着她的手将白子放回星位,冰凉指尖似有若无地蹭过她掌心,他忽然倾身,未系紧的衣襟滑下半寸,露出锁骨,因为寒冷而被冻出的红嫩。

    夜风骤起,满庭竹影乱如泼墨,李南云望着他颈侧随吞咽滚动的喉结,她猛地抽回手,勾断他几根青丝:“明日把竹叶酿挖出来。”

    “臣遵旨。”林巍躬身行礼,垂落的发丝却掩不住唇角笑意,他太清楚怎样的距离能让她卸下铠甲。退半步是臣子本分,进一步是红尘私心,而他就站在这条线上,做她风雨飘摇中唯一敢放肆的温柔乡。

    “殿下,四皇子来了。”朝云恰到其时地打断了两人之间的柔情蜜意,“阿姐!”少年清脆的嗓音从门外传来。

    林巍退回对座的石凳上,李南云看着他一路小跑过来,开口道:“你怎么来了,在太庙还没跪够?”

    李钦闵嘴巴一撅满脸都是委屈,“阿姐,怎么能这么说,我都担心地睡不着觉,这才来的。”

    接收到林巍给她使的眼色,她立马心领神会:“来都来了,陪我下一盘吧。”刚刚跪在太庙前的身影和如今两边执棋的两人重合,对这个弟弟,她心中总有百般纵容,要说他真有反心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月华顺着竹叶缝隙漏下细碎银斑,将棋盘映得宛如星河倒悬,李钦闵拈着黑子迟迟不落,指尖在玉石上蹭出黏腻汗渍。

    林巍站在李南云身后开口宽慰道:“圣上岂会不知自己儿女,穆王您册封在即,怎会在关键时候干出如此蠢事,谢相表面上是步步紧逼,实则如此兵行险着已是无可奈何之举。”

    见他半天也不落子,李南云稍稍扬起下巴示意:“你的封地属官是何许人也?”

    “这、这桂州属官姓甚名谁......”他支吾着缩回手,棋子“嗒”地砸在棋盘边缘,震得茶盏内的茶水泛起涟漪,“是叫王......王守义?”

    他看着李南云回头和林巍对视一眼,嫌弃之意溢于言表,一下就知道自己又说错了,只好撇了撇嘴。

    “姓赵,名怀瑾。”林巍忽然开口,他指尖掠过棋盘,将李钦闵碰歪的棋子一一归位,“祖籍便在桂州,齐武三年进士,任桂州长史已逾十载。殿下若是看过《桂州风物志》,里头便有他写的《铜山赋》。”

    他执壶斟茶时,发丝垂落肩头,李钦闵“啊呀”一声拍案,震得棋罐里玉子叮咚作响:“对对!就是写‘铜山夜雨洗剑鸣’那个酸秀才!”

    他得意地冲李南云眨眼,却见阿姐冷着脸吓得他脖子一缩,险些打翻林巍刚斟的热茶。

    李钦闵无精打采的像落水的旱鸭子,赌气地开口:“早知道当时就求父皇选苏州了,山清水秀的,哪有这么多事。”

    “山清水秀?”李南云挑眉冷笑,“苏州盐商勾结漕帮的折子,昨儿刚烧了半屋,你要去当散财童子,我倒能替你备两船银锭。”

    “阿姐!”李钦闵拖长调子哀嚎,不小心扫落几枚棋子,手忙脚乱去捞时又撞歪了棋罐,林巍忍笑扶住他后腰,顺手将滚落的黑子拢入掌心。

    看着他不成器的样子,李南云怒从中来:“父皇偏心你,为你选的桂州,既有铜矿还是平地,你别不识好歹。”

    “那阿姐说此事该如何是好?”他摆手往后一靠,才反应过来并无靠背,双手双脚在空中胡摆,好在林巍眼疾手快又拉了他一把。

    李南云被他气得把棋子一摔,白玉棋在棋盘上撞了一声反弹正中李钦闵的脑门。

    他刚刚坐稳又被打了一下,捂着额头龇牙咧嘴地叫疼,李南云并不吃他这一套:“来我这耍无赖来了?”

    李钦闵捂着根本不疼的额头,就势歪进林巍臂弯干嚎:“林公子你评评理!阿姐总拿棋子砸人,上月我额角的包......”

    “再装?”李南云甩开披帛起身,却从袖中摸出个珐琅盒掷过去,“广仁寺求的化瘀膏,抹三日不许沾水。”

    林巍低头掩住唇角笑意。月光漏过李钦闵胡乱挥舞的指缝,斑驳光影里,少年抓着他的手诉苦,对桌的女子虽然面冷但嘴角还是始终微微上扬地看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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