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信

    马车随着车轮的滚动轻微的摇晃着,李南云斜身倚着软枕,怔怔地看着香炉顶嵌着的南海珠随颠簸左右摇摆。

    她屈指叩了叩案几,话音里带着几分自嘲:“苏泽沉真是个人才。”以往顶多对他在政务上有些赞赏,如今看在揣摩圣心上才是他真正擅长的。

    柯雨与朝云在锦垫上对视,彼此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惊疑,两人对主子和皇帝在湖中亭上的内容并不了解,看到她裙角沾着的泥点,朝云从袖中拿出手绢俯下身轻轻擦拭着。

    “苏大人自然是人中龙凤。”朝云低声应和着。

    朱漆大门吱呀转动,一道青灰色身影疾步趋近,布衣探子单膝点地,“赵怀瑾已入京,拜帖已至。”

    柯雨转身看向她,却见主子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脖间赤狐毛,布衣男子半天未听到应答,终是垂首更深:“属下这就去回绝赵大人拜帖。”

    此时的日头渐消,李南云在院门柯雨口驻足一会最终开口:“去穆王府传话,本宫刚从净心大师那求来了他手写的《心经》,让他誊抄八十八遍,在下次朝会之前,让他少出府。”

    一抹淡粉色身影快步从内院走出,“殿下,司空大人在侧殿求见。”,朝云面上一喜急忙说道:“定是为林巍移府一事来的。”

    李南云伸手轻打一下她的头,“别幸灾乐祸。”

    暮色透过雕花窗斜斜切进侧殿,能见一走一坡的身影来回穿梭其中,他忽地驻足,狼毫笔尖悬在泛黄纸页上方,随后再重重添上几笔。

    “殿下到。”

    朝云脆生生的通传惊得他手一抖,抬头时看见李南云还穿着晨时的骑装未换,艳色衬得她肤色更白,逆光走来,整个人从身后泛着金光。

    “司空大人这般勤勉,倒叫本宫这主人惭愧了。”李南云指尖拂过案上天青釉瓶内装着的殷红木芙蓉,朝云在她身后踮着脚尖偷瞄司空凃的记事簿,杏眼里跳动着兴奋的光。

    司空凃深揖到底:“殿下娇奢太过,如何做天下表率?”他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更遑论西厢房那位......”

    话音未落,朝云突然脆生生接道:“大人说的可是林典签?今日还从库房调出三支野山参呢。”

    李南云指节叩在案几上的脆响截断了话音,双眼微微眯起,眼尾上扬着:“朝云,去取本宫新得的徽墨来,司空大人这墨锭......”她指尖掠过砚台中干涸的墨迹,“怕是连路边帮人写信的书生都嫌涩。”

    司空凃气得胡须乱颤,手中小本啪地合上,墨色官袍裹着的嶙峋脊梁挺得笔直:“老臣明日便上奏陛下!公主府这般作派,与话本里烽火戏诸侯的幽王何异!”

    他声色俱厉,随即转身离去,朝云被他抖动的胡子逗乐,却不敢放声只压抑的抖动了几下。

    李南云手肘撑在桌上,手心一抬:“悉听尊便。”她最终被司空凃气愤却因腿脚不便而不得不放慢速度的背影给逗笑。

    她的笑声中带着一丝苦涩,柯雨适时端上热茶:“殿下喝口茶吧。”一股暖流入胃,舒缓了她从早就一直紧绷着的神经。

    夕阳倒入屏风中,映出别样的花样,暖暖的阳光打在她的身上拭去了一些锐气,此时她整个人摊在椅背上,疲态尽显。

    朝云柔柔的声音响起:“公主,可要回屋休息。”只见她摆了摆手,用力揉了一下眉头,“我就在这坐会。”

    接收到柯雨给她递的眼色,即使心有不甘,朝云还是跺了跺脚往西院走去。

    李南云早已闭上了眼,似乎这样能驱散一些疲惫,大脑变得昏昏沉沉,不一会陷入了梦魇中。

    又是这间宫殿,无数次午夜梦回,她都被困在这不能脱身,轻纱帐内传来妇人微弱的呼喊:“云儿......”

    深吸一口气,她最终还是撩开这重如沉铁的轻纱,“母后,我在。”熟悉又惨白的面容斜靠在圆形靠垫上,正朝着她招手。

    接下来的对话她听过无数次,“我已时日无多,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姐弟二人,闵儿年幼,你又娇纵太过。”

    该哭了,她双手握着母后的手,在心里暗想着。

    一行清泪,恰如其分地落下,重病带走了她一部分的魂魄,此时的母亲却神采奕奕,不难猜出这是回光返照。

    数十次回答过这个问题,李南云顿时感到失力,抱着母亲大哭:“那您就不要走啊,我一个人应付不来——”

    哭声大到有些声嘶力竭,母亲温柔的手轻拍着她的头,“我又何尝不想陪着你们。”

    似乎真感到右臂上传来触动,恍惚间抬头睁开了眼,林巍身穿一袭白衣半蹲在座前,温柔地开口道:“怎么了?”

    她忽的一下扑入他的怀中,直到肌肤接触布料,才发现自己已经哭了满脸,冷汗浸透中衣。

    林巍轻声笑笑双手抚慰着她的后背:“要是这么不舍我,我就不走了。”她赌气般把鼻涕眼泪全擦到他衣服上,听到这句又起身义正言辞,“谁敢让你走?”

    水声晃动,朝云端着鎏金面盆臂弯上还搭着丝巾,见她进来,李南云微微撇过了脸。

    林巍接过水盆心领神会地笑笑,让朝云退下,他修长的双手和丝巾在水中交融,“你这会不好意思了?”

    他拧干水分,仔细地从额角到唇边都轻拭一遍,“谁欺负你了?”

    “砰”的一声,丝帕被她砸回水盆中,激起的水花打湿了林巍的衣角,“他们都欺负我。”

    “我要回贝州。”哭泣过后的眼眶透红,此刻她说出口的任何话都很难让人当回事,“我...我根本不想这样...现在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

    她自己明白这一切都只是发泄的话,但林巍牵起她的手,单手挤干帕子又擦去她新流出的泪水。

    “好,我们回贝州。”他抬手抚摸着她的后脑勺,就如同刚刚梦中母亲的动作一般。

    一阵木头的敲击声响起,柯雨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份信笺,不知道该不该进门。

    “殿下,苏府侍从刚刚送来的信。”李南云皱起眉头,不懂已到淮南的人这会留的什么信。

    林巍起身退回下座的位置上,她从柯雨手中接过信,犹记的苏泽沉写得一手漂亮的正楷,书面上却用狂草写着八个字。

    【进退有疑,万人之巅。】

    每一个字都下手极重,笔墨之中都蕴藏着张狂,力透纸背,她两指摩挲着上好的浣花笺,忍不住会心一笑。

    抬头却见林巍死盯着纸张背面,细看才发现,反面隐隐有小字透出,放过只见几行标准到可以贴在翰林院的公告上的正楷。

    【法半夏、陈皮、茯苓、枳壳、竹茹、黄连、知母、川芎、远志、炙甘草】

    几味药材,赫然纸上,林巍的指节敲击桌面开口道:“是安神的方子。”

    他此时心中苦涩,早年为了照护年老的祖母,他在此方面多作钻研,如今却用来为她解惑。

    “苏泽沉倒是把太医院的本事学了个全。”李南云蓦地攥紧信笺,心中一软。

    柯雨站在暗处,深色劲装与阴影融为一体:“信使说,这笺纸是离京前夜,苏大人留下的。”她顿了顿看了眼林巍不知该不该开口,“说苏大人留言,若殿下在他离去后进宫面圣,便送上此信。”

    她想起晨时官道旁的小茶摊,苏泽沉月白中衣领口微敞,喉结滚动时汗珠滑入锁骨。

    原来在他说“圣上自有裁决”时,早已写下此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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