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浸染林场,残阳如血泼洒在枯黄草甸上,皇亲贵胄皆在,几乎大半个太医院都在围猎场,柯雨身后跟着个年岁尚轻的太医,他垂手行礼:“殿下安。”李南云连忙让他起身,“免礼,孙太医快来看看。”
孙邬是太医院前院长的关门弟子,虽不过三十,但医术精湛。只见隔着屏风,他跪坐在榻前,指尖隔着素纱轻按袁若兮腕间,忽觉背后似有芒刺,抬眼便撞上李南云灼灼目光。帐中空气不如户外流通,又因聚集太多人,此时只觉得沉闷。
李南云心跳如鼓,等着孙邬的决断,他把完脉后开口问询:“袁姑娘应是惊吓过度,可是被野兽冲撞?”
那名马奴跪在下位,明明是爽秋,额角的汗却直流下来,肩颈处的粗布浸湿了好大一块。李南云眉头微蹙,“马静立时坠马,可有影响?”
听闻是坠马,孙邬不敢马虎又将手搭上,思量许久沉吟道:“惊厥之症来得凶险,幸而袁姑娘素日康健,脉象上并无大碍,开几副安神的方子即可,但若是坠马怕有外伤,臣需近身观察。”
犹豫再三,那名马奴颤颤悠悠地说:“袁小姐坠马时貌似是手臂先落地。”李南云转头瞥了她一眼,“抖什么?” 当时在场只有三人,李钦闵这会还不知道在哪,偏偏她那会已转身,没看清楚袁若兮掉落时的状况。
孙邬跟着李南云走到屏风后,向公主示意过后,上手检查了一下榻上人的双臂,“右手脱臼了,应是坠地时导致,劳烦女官,帮我扶起袁小姐。”
柯雨刚想上前,却见李南云一个跨步坐到榻边,把袁若兮扶起,靠到自己身上。
“殿下,让奴婢......”
“退下。”
李南云正以掌心贴着袁若兮额角,两位少女依偎在一起,发丝相触间,却见身量略高的女子,紧皱着眉头,而怀中人安详地闭着双眼,犹如座上观玉,面颊的泥泞已被擦拭干净,但还是微微泛红。
纤细又白皙的双手在袁若兮脑后检查着,“若袁小姐今日能醒来,便无大碍,只需静养。若是不醒...”孙邬顿了顿犹豫片刻,他与长公主交好,但平日没听闻两位是闺中密友,看不清殿下的心思,这会也只好照实开口:“还需与太医院同仁共议。”
在柯雨跟着孙太医去取药时,看到刚刚赶来的朝云,附到她耳边低声嘱咐几句,便离开了。朝云听后面色大变,先不说到底袁侍郎会不会揪着公主不放,光光景王要是得知此事,断不会轻轻放过。
李南云俯身贴近榻上人的脸侧,低声道:“本宫还没许你死,你最好活着。”
帐内飘着淡淡的药香,是孙邬身上的残留,朝云斜视了一眼在最阴暗的角落窝缩着的身影,走到榻前,双膝微曲:“公主安。”
一时情急只把袁若兮先放到自己帐中,这会儿她倒真开始担心,别是因为自己让这样的美人香消玉殒了。断然开口的话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公主,她怎么处置?”朝云将头微微向后转,示意主上看过去。
朝云并未压着声量,此时算上榻上躺着的不过四位,“咚”的一声抢地声兀然响起,“求殿下饶命。”接连不断的磕头声响起,马奴在为自己的性命做最后的努力。
“行了。”李南云抬手止住她的动作,“今日她若醒,你便活。”
跪在地上的人狠狠地闭上了眼,对着所有她能想起的神明开始由心地为她祈祷。
月亮在一览无际的旷野上格外耀眼,帐中的烛光晃着李南云的眼睛,移开视线,却见帐外有个人影在来回走动。
撩开帐帘,却见是李钦闵焦躁地踩碎脚下枯叶,一见她出来急忙迎上来:“袁姑娘怎么样了,我回来的时候遇上袁侍郎,便说她这会儿在陪你说话呢。”
他脖颈间沁着薄汗,几缕碎发黏在额角,衬得眉眼愈发凌厉,一把拉过姐姐往边上没人的地方站定:“要是真救不回来,就说是野兽冲撞。”他将手攥成拳放到下巴上,看着李钦闵一副思考状,李南云不禁乐从中来。
“阿姐你还笑!那个马奴呢?得赶紧处理了。”他这会儿脑子倒是转得快,“阿姐要是不方便出手,我就处理了。”他刻意把尾音压低,倒真像在密谋什么。
话音未落,一阵寒风惊起枯树上的老鸦,李南云拂开他的手,指尖扫过他襟前沾着的草屑:“袁侍郎还在猎场,你倒急着替他女儿料理后事?”
“还轮不到你来替我收拾残局。”
帐中急冲冲冒出来一个人,左右张望着快步走到他们身旁,“公主,袁小姐醒了。”
“你在这等着。”李南云丢下这句话就五步并作三步走入帐中,帐内没有外男,屏风已被收起。袁若兮身上的骑装还未来得及脱下,青绿色的外裳呈得她整个人此时更加柔弱,暮色透过帐顶气窗斜切而下,将两人身影绞在一处,恍若朱笔勾提笔在一副水墨画上。
她意翻身下地的动作被伶俐的女声打断,“既受伤了,就不必行礼了。”她在榻前的藤椅上坐下,开口关心道:“身子如何,可有不适?”
袁若兮左右摆动摇了摇头:“无碍。”见她抬眼向外看,顺着目光望去,帐外徘徊的身影就在眼前。“让穆王回去。”李南云指挥朝云去打发他,却见那名马奴还跪在那,“你也下去。”
帐中陷入安静,李南云放在藤椅上的手有规律地敲打着,“你可对闵儿有意?”袁若兮刚刚从坠马中微微反应过来,听到上位的问询立刻陷入苦思。
袁若兮半倚在锦缎软枕上,青绿骑装沾着草屑与泥痕,袖口破损处露出缠着白麻布的右臂,衬得她愈发单薄如纸。
良久她终于发话:“臣女不愿。”随后翻身下榻伏跪在地上,“妾只愿跟随长公主殿下,唯殿下驱使。”她伏身叩首,鼻尖晃过一丝血腥味,右臂因大幅度动作此时正微微渗血。
“起来吧。”林中那一箭,她已认可袁若兮的胆色,虽因久居闺中,体质尚弱,但也算胆大之人,“你可想清楚,来日若他登位,你便是一国之母。”
选择袁若兮也是考虑到那日湖中亭中父皇的提点,袁侍郎已与本家划清界限,这算是难得的清臣,太子妃母族还是不宜权重。
帐外忽起秋风,卷得帐幔呼呼作响,袁若兮忽的想起,那日她跪在青石板上,听着本家叔伯讥讽“你也配执掌族学”欲说些什么,却硬是咽回喉间呜咽。
“皇后......又能如何?”话出口的刹那,袁若兮自己都惊于语中讥诮,她急急垂首,却听见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袁若兮猛地抬头,正撞上对方审视的目光,那双眼尾微扬的凤眸里,分明漾着笑意,却如寒潭般深不见底。
“无妨。”袁若兮这句话倒是让她想起了,那位总在她梦魇中缠着她不放的人。
袁若兮思虑许久,念着这会她说不定对自己坠马之事有些愧疚,斟酌着开口:“他日若公主成事,我只求在皇城根下寻一处小院,靠着公主的惦念,盼点赏赐。”
“这就是你的志向?我若成事,你何不入朝,施展一番抱负。”其实早在袁若兮来京前,她便读过她的诗,风吹入帐内激起细微战栗:“咏絮才高追谢女,从军志壮慕王章。他年若遂凌云志,敢笑娥眉不栋梁。”她慢悠悠吟出袁若兮旧作,唇角笑意渐深,“好大的口气。”
余音在帐中回荡,李南云试探着开口:“他年便是今日,怎么如今倒畏缩了?”
话至此处,袁若兮只想起伤心事,推辞道:“我只有夺技之巧,却无谋世之能。”李南云眼神更利,紧盯着她。
“妾......”她喉间发紧,一时不知被长公主看上到底是福是祸,“妾幼时读《盐铁论》,见‘燕雀不知天地之高,坎井之蛙不知江海之大’,常自诩鸿鹄。及笄后方知,燕雀振翅尚需顺风,蛙跃井栏亦要天时。”
指节敲击藤椅的声音响起,李南云忽地提高音量,“难道本宫不算东风?”
“殿下可知......”她声音轻得似叹息,“我自幼年丧母,这天赐的才学与我到底是福是祸?”不待回应便自顾自道:“妾七岁开蒙,便得家学先生赞扬,袁氏乃世家大族,子嗣繁多,这大院中的腌臜心思,臣女实在遭受太多。”指尖抚过臂上伤处,突然轻笑:“可那时坠马,妾想的竟是,若真折在此处,倒也算松一口气。”
李钦闵在帐外得不到任何消息,正在干着急,好在朝云掀帘走出,漏出帐内的几缕烛光,“殿下不必担心,袁小姐已醒,这会儿正和公主说话呢。”
这无疑给他打了一针强心剂,松了口气:“还好,没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