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吝赐教

    用硬革布料撑起的一座座如同小山的帐篷中,有一座从各个缝隙中都漏出金光,老远就能听到觥筹交错的声响。

    “磊儿此次收获颇丰啊,连朕都要自愧不如了。”爽朗而又中气十足的声音从主位传来,李宸磊从矮凳上站起恭维道:“儿臣虽习骑射,但还远不及父皇天纵神武。”

    “妹妹今日怎么消声灭迹了?”李宸磊话锋一转,刻意将“妹妹”两字念得轻快,倒显得好似两人之间关系有多亲密似的。

    红袖微动,端起桌上酒盅,并未回话。“哈哈哈,云儿定是近日事物繁多,累着了,不必挂怀。”李嵩天以为女儿定是为此事失落,主动开口替她挽回颜面。

    得不到回应,李宸磊也觉得无趣,摔袖坐下了。身后随从恰时俯身过来,在他面侧耳语:“殿下,都准备好了。”一动一起之间身上漫出淡淡的药味,倒是让他心旷神怡。

    “陛下,附近猎户得知尊驾亲临,特献好礼,供上赏玩。”朱咨敏将身子压低,端着的银盘上赫然呈放着四个工艺精湛的木雕。

    三只雕木作成的猛兽围着正当中一只体型比其他庞大许多的金龙,虽是木制但那龙上却一寸寸都镶上了真金,更显神采奕奕。

    朱公公又递上沾着泥金的紫毫笔说道:“猎户不敢画真龙之眼,特留白等圣上亲自画龙点睛。”

    李嵩天连声叫好,迫不及待地接过笔,端详着金龙木雕,犹豫着该如何落笔。李南云垂下眼眸,暗自笑笑,心想:下人奉承的手段倒是日益见长,父皇画技堪忧,却总爱摆弄几笔,这礼物算是送到他心上了。

    他抬手时可见几缕白发,烛火照印下,倒显出几分慈父模样。

    在他落笔后,奉承声大得要掀翻帷帐,“父皇点睛之笔,当真令这木龙活了!”李宸磊击掌赞叹,李嵩天连声大笑,随后将剩下三个赏赐给他们三人。李宸磊脸色明显沉下来,却又不得不带着笑意,一张脸扭曲极了。

    他目光测测时不时瞄李钦闵几眼,他得到的是狼,而李钦闵得到的确实虎,即使有那么一点隐喻,李宸磊也不愿真落了下风。

    修长的手指抚着老鹰的头颅,虎口处因长期习箭的老茧正好卡着仿若活物的脖颈。“嘶。”李南云突然倒吸一口凉气,却见这鹰的羽毛处夹着一根米粒般的木刺,在她的手心划出一道小口子。

    坐在她身侧的李钦闵立刻发现了她的异常,连忙侧身询问:“怎么了,阿姐?”朝云早已从怀中拿出帕子,把她右手仔细包着,正准备向陛下告状,却被李南云一手按下:“父皇这会儿正开心,不过小伤,无碍。”

    朝云退回身后时和柯雨咬着耳朵:“这群猎户真该拉去砍头,要不是公主心善。”李南云吩咐完后朝弟弟摇了摇头,示意无事。

    殷赤色裙角掀起,李南云起身告辞:“儿臣今日身子不适就先退下了。”李嵩天以为她在因为狩猎的事不悦,摆了摆手,让她退下了。

    在帐内静做不过一刻钟,柯雨便领着白太医走了进来,见来人不是孙邬,朝云先一步开口问道:“孙太医呢?”

    “宴中有女眷饮酒过度,孙太医被叫去调制解酒汤了。”

    白太医在座前半跪下,打开药箱先拿着镊子把木刺拔出,再取出一小罐药膏敷于伤口处。白润的膏体一触碰肌肤,李南云便感一阵刺痛,皱了皱眉,“这药膏有杀菌之效,还请殿下忍耐。”

    用白布包扎好后,他就行礼告辞:“臣就先退下了,切记伤口三日内不可碰水。”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就连柯雨都忍不住喃喃开口:“白太医真是个怪人。”李南云活动了一下右手手腕回应道,“他本是孤儿,被前院长所救,一生立志行医,至今未成家。”

    日头不出意外的高悬着,没了昨日的繁杂事端,李南云立誓要与景王一绝高下,两人皆俯身策马追逐着一只野鹿,李宸磊却在临近只尺处勒马,她微微侧过头,看见李宸磊在原地浅笑,还抬手向她示意。

    李南云眉头轻皱但还是继续向前,策马掠过枯枝,身影似要破空而飞。她忽地勒缰侧身,汗血马前蹄腾空刹那,右手已挽满雕弓,箭镞劈开斑驳树影,正钉入百步外麋鹿咽喉。

    直到听到箭镞刺穿血肉的声音,她还是觉得有异,亲眼看到随从扛着野鹿放到马车上。她一拉缰绳准备往回走,隔着纱布确觉得右手掌心传来痛意。

    李南云只觉是拉扯到了伤口不甚在意,遥遥能看到李宸磊驻足在原地,不过几个呼吸,她便驰骋到他面前。

    李宸磊忽嗤笑出声:“妹妹这手箭术倒是更精进了。”李南云反手将长弓掷给柯雨:“二哥若想学,本宫倒不吝赐教。”

    李宸磊低沉地笑笑,把目光落在她的右手,他盯着李南云手中渗血的纱布,忽策马逼近:“小妹怎么如此不小心,还伤了手,这般娇贵,何苦来猎场逞强?”

    马儿突然急躁地在原地踏步,她用力一抓手中的缰绳才安定下来,只是这一动,手中刺痛更加明显。

    “二哥还是想想自己今日到底能射到多少猎物吧?”

    话音未落,挥木声骤响,李南云左手从箭筒中取出一只,赤手便挥出去,箭矢擦着李宸磊耳畔飞过,正钉死他身后树上盘踞的毒蛇。

    “二哥,可小心了。”

    林中微风吹过,叶片交互摩擦的动静此刻格外大声,李宸磊倒是少见的没还嘴,眼中笑意暗淡下去,换上复杂的情愫,几次欲张嘴都没能发出声音。

    白嫩的面庞上,紧皱的眉头彰显了李南云此时的情绪,身后传来响动,是动物踩碎枝叶的声音,片刻间,她将缰绳换至左手,转身离去。

    血腥味在场地上蔓延,一具具动物尸首被倒挂在金杠上,无疑是她实力的象征。朱咨敏尖细的声音唱响:“长公主殿下猎得——”

    “赤狐三只!猎豹一双!鹿麂...”今日的魁首早已呼之欲出,李南云下意识将挑衅的目光转向李宸磊。

    藏青色的大袍称得他脸色更阴,只沉闷地将手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她回头却晃神过来,那熟悉的位置上却没有旧人,是了,凭林巍如今的官职是不配来内殿的。

    “阿姐,也太厉害了!”少年的欢呼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李嵩天也应声夸赞道:“朕还当云儿这两日身子不爽利...”他还欲说些什么,抬眼却见李南云手上缠着白布,“怎么还受伤了,快传太医。”

    “无碍,已包扎过了。”

    李嵩天屈指叩响案台,眼底笑意却藏不住,他望着下首正在婉拒敬酒的女儿,她束发的玉冠有些歪斜,倒显出几分幼时淘气模样,霎时间又沉浸在回忆中。

    一场宴会下来,李南云哪都觉得反常,好几次连李钦闵和她说话都没反应过来。

    “殿下,该收网了”随从低身在李宸磊耳边私语,语气中满是邀功,李宸磊猛闭了闭眼,母妃那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仿佛在耳边应声响起。狠了狠心,也这样在心中安慰自己。

    直到走回去的路上,她都一直处于头脑发胀的状态。

    “殿下——”林巍从身后拦下她,关怀地问道:“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多年的相处,他一眼看出李南云的不对劲。

    李南云抬手正想说些什么,眼前突然出现两个林巍,用力晃了晃头,下一刻失去意识,昏倒了。

    她踉跄跌进熟悉的怀抱,最后的一眼,是林巍骤然瞪大的瞳孔,和那句几乎呐喊出声的“传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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