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一道黑影倏然翻过高墙,落地时竟未惊动半片落叶。
“谁?!”犹是如此,还是被守在绣楼外的楚竹察觉。
檐角残月被乌云半掩,那黑衣人立于檐下,玄色衣袍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面上那张通体漆黑的面具泛着幽冷的光。
面具怒目圆睁,面容扭曲而狰狞,嘴角上扬,非笑形似哭。
夜风掠过,掀起他衣袂一角,露出腰间悬着的断刃,刃柄缠着暗红色的红绳,像是被血浸透后干涸的颜色。
“阁下夜闯将军府,行梁上君子之事,该当如何?”
楚竹执剑而立,剑尖直指黑衣人咽喉,声音清冷如霜。
黑衣人并未答话,似乎并未将楚竹放在眼中。
楚竹不再忍,随着一阵铮鸣声率先出剑。
寒光乍现,黑衣人腰间的断刃被一剑劈落,火花在黑暗中迸溅如星。两人瞬息间过了十余招,剑锋划破夜风,发出尖锐的嘶鸣。
庭院中的打斗声惊得已经睡下的尤锦一戒备的坐起,莫不是那采花贼来了此处?可前世那贼人并未在她面前露面。
她急急起身,披上狐裘,想要出去一探究竟,银钿如受惊的幼鹿拦下她,眼睫轻颤,唇色褪尽,却倔强的挡在门前:“小姐,如今奉京采花贼横行,若外面那贼人真的是传闻中的采花贼,你就更不能出去了。”
奉京城中高门大户家的女子都避之不及,天色未暗便早早闭了府门。听闻长宁公主生辰前一日,皇帝还因此事在朝堂上发了好大的火。
声声诘问廷尉府,连下属负责奉京巡逻缉盗的执金吾都未能逃脱罚俸的命运。
想到廷尉府,尤锦一指尖攥的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浑然不觉得痛。
前世她因不甘受辱,报官至廷尉府门前,而廷尉大人林庆良立于府前,任由风雪加身,全然不信她的哭诉,尚未查案,便已定罪。
因她执意状告名声大噪的护国将军何云军,那林庆良竟命人当街杖杀了护着她的侍婢,银钿。
银钿的血不仅染红了那场大雪,也染红了她素白的衣襟。
眼前女子浑身战栗,却还是护在她的身前。
尤锦一抬起手,指尖轻轻搭上银钿颤抖的手背,触到一片冰凉,便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温度渡了过去。
“不会有事的,银钿别怕。”
尤锦一说这话时,长睫微微垂下,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衬得眸光愈发柔和。唇畔含着一抹淡淡的笑,仿佛只要她这样轻声细语,世间所有的惶恐与不安都能被妥帖安抚。
银钿怔怔的尚未反应过来,尤锦一已经越过她推开房门。
热浪扑面而来,两道身影在月光下交错纠缠,黑衣人腾挪如鬼魅,却总在即将得手时被楚竹反手一剑逼退。她的青锋剑映着月光,似一泓寒泉流动,剑势看似轻灵,却招招直取要害。
尤锦一静立檐下,眸如寒星,死死锁住那黑衣人的一招一式。
那黑衣人似有意藏锋,不肯露出实力。
“小姐。”终于反应过来的银钿,莽撞的跑了出来。
楚竹心下大惊,眼神死死锁定黑衣人,生怕他靠近尤锦一半步。握紧手中长剑,做好再次迎击的准备,却发现那黑衣人只瞧了尤锦一一眼,便无心应战。
得此机会,楚竹怎肯放过,挥剑直上,挽起的剑风透着凌厉,直击黑衣人的命门。
尤锦一在黑衣人看向她的那一刻怔住,月色中她看得并不真切,只觉得那双眉眼有些眼熟,却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无心应战的黑衣人给了楚竹可乘之机,他避之不及,肩膀硬生生的挨了一剑。
黑衣人回眸深深的看了尤锦一一眼,在楚竹再次出招之际,他虚晃一招,袖中弹出一团烟雾。待楚竹挥散迷雾,早已不见黑衣人的身影。
深知穷寇莫追的道理,楚竹收了剑回到尤锦一的身边。
“方才过来便瞧见鬼鬼祟祟的身影,没想到是个练家子。”
尤锦一的面色并不好看,直觉告诉她,那黑衣人认得她。且今日过府压着实力同她的护卫过招,不像那采花贼的作风,倒像是来探虚实。
垂在肩背的湿发被热风吹了半干,因后背湿润,尤锦一只觉一阵寒凉,身体轻颤,给人一种即将倒地的错觉。
“小姐。”银钿声音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被掐住脖子的窒息感。搀扶住她的双臂颤抖着,并没有比她好到哪里去。
“稍后我便加强府上巡逻,若那人再来,定叫他有来无回。”楚竹握紧手中长剑,大有将其拿下的决心。
尤锦一凝眸望向楚竹,语气沉重:“以后再遇此事护好自己,切勿轻易出手。”
最先出手的人亦最容易露出破绽。
楚竹握紧手中的剑,默默不语。自那日小姐从祠堂出来便有些不一样了,无论对她们还是对箫羿清。
此事闹到后半夜,躺在榻上的尤锦一已无心睡眠,望着帐顶绣着的松鹤纹,想起父亲尤其钟爱?松鹤延年图?,他赞松鹤高洁,其姿清绝,恰似不染尘俗的隐世之姿,不愧那句“丹顶宜承日,霜翎不染泥。”①亦希望他们兄妹二人当该如此。
尤锦一埋首于锦绣堆叠的锦被中,云鬓散乱,身子微微蜷着,似婴孩般将自己裹紧,却止不住肩头细微的颤抖。
重生归来后,除了费尽心思去长宁公主的生辰宴,旁的可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今日那黑衣人无论是何种目的,都已起到震慑的作用。
既然如此,她更不能坐以待毙,让往事重演。
一声冷笑溢出唇角,她缓缓抬眸,眼底再无半分脆弱,只剩下淬了冰的决绝。
心里盘算着太仆寺卿千金季瑶受辱的时间,若无意外,她或许能护下季瑶。
她总要一步一步证明自己的能力,像母亲一样,靠自己成为那个挥剑斩敌的女将军。
天光微熹时,主仆三人的眼下皆是一片乌青。直至日上三竿,三人的神色才好了些许。
银钿动作快,午后便命人在庭院中挖了坑。尤锦一披衣立于廊下,轻摇手中团扇,看家仆们将一颗山茶树移栽进新挖的泥坑中。树根上还裹着原土,混着几片去年落下枝叶,定然是从他处连根移来的。
“小姐要移植此树作甚,寓意不好。”楚竹眉头微皱,瞧着刚刚载好的山茶树有些不喜。
听闻此言,银钿凑上去问:“寓意怎么不好?”
楚竹偏头瞧了她一眼,目光再次落到绿意葱葱的山茶树上:“此树开花名为山茶花。”知道树名的银钿立刻点头,却在听到楚竹接下来的话后顿时怔住,“又名断头花。”
立于廊下瞧着她们二人谈话的尤锦一执扇的手忽地一滞,扇坠“啪”地甩在她垂在身侧的手背上,霎时浮起一道胭脂色的红痕。
“断头,花?”
银钿尾音轻的几乎听不见,却像一把钝刀突然撬开了她记忆的棺椁。
前世,得知她被何云军所辱,一贯沉默的楚竹提剑便去复仇。直到何云军命人送来装有楚竹头颅的锦盒,她才知晓此事。
“小姐,此树不好,还是移出去吧。”银钿侧脸望着她,很是介意这颗花树的别名。
山茶树的叶片在热浪中蔫头耷脑,边缘卷曲成筒状,像是怕疼般蜷缩起来。
尤锦一几步上前,立于树下,细瞧着没有生气的枝叶,像是看见前世的自己:“罢了,莫要折腾它了。”
“可是小姐……”银钿似要再说什么,楚竹却拽了拽她的衣袖。
尤锦一重新摇起团扇,在树下察觉到一丝来前世的寒意。
“等你见过冬日里的它,就会喜欢它了。”
微风徐来,枝叶轻轻颤了颤,像睡醒的猫抖了抖胡须。
一小厮越过门槛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向银钿,将手中的帖子交于她,又在她耳边细语几句方才退下。
银钿瞧着手中的拜帖,神色有些诡异:“以往二殿下都是想来便来了,怎地今日递了帖子?”
银钿不知,尤锦一却知为何。
那拜贴递到手中时,一缕清冽的雪中春信香②便幽幽浮起,是取腊梅蕊上雪配沉水香窖藏百日的雅物,非世家大族不能有。
送呈:
锦儿眼下可安?一离日久,思恋尤深。蒙圣上恩赐团茶,不如改日煮茶谈心?届时将登门拜访,锦儿勿惊。
落款只有一个清字。
尤锦一指尖微拢,捻着拜贴的一角,卷起抚平再次卷起,如此反复数次,乍然欢喜:“银钿,快备笔墨。”
“欸。”脸上愁云消散的银钿痛快的去备笔墨。
而山茶树下的楚竹脸色微变:“小姐可是要给二殿下递帖子?”
“自然不是。”虽然不知道可行不可行,终归要试一下。
不多时,尤锦一端坐于紫檀书案前,执笔蘸墨时,袖间暗香浮动。
深思片刻,墨迹便在信筏上徐徐铺展,如行云流水,清逸隽秀。
她自封好,将新写下的拜帖交于银钿。
银钿欣喜的接过拜帖,问也不问:“奴婢这就遣人送与二殿下。”
“错了。”眼见银钿转身离开,尤锦一出声阻止,“遣人送去公主府。”
“啊?!”银钿倏然收住脚步,绣鞋尖在青石板上碾过半圈,生生顿住,“公,公主府?”
“嗯。公主府。”
“不是二殿下?”银钿再次确认。
瞧着带着困惑离去的背影,尤锦一无奈的笑了笑。昔日她同公主并不和睦,突然递了拜帖,莫说银钿,怕是公主也要思量一番。
长宁公主生辰那一日,她送上旧剑,赌的就是公主念旧。
所幸,她没赌错。
①出自唐代刘禹锡《鹤叹二首》。
②源自《香乘》苏轼秘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