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池郁那句冷硬的“我不信这些”,楼肆月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从两人相遇开始,他身上就始终笼罩着一层疏离的气场,仿佛与这个喧嚣的世界隔着一层透明的壁垒。他的回答,不过是印证了楼肆月最初的印象。她握着那张薄薄的签文,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纹理,随后便将目光重新投向了桌后的老僧,等待着这位长者的后续言语。
她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株立在古寺廊下的白梨花,既不喧哗,也不退缩。
老僧对池郁的直白否认不以为忤,他那双阅尽千帆的眼睛里反而掠过一丝笑意,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个年轻人的反应。他没有与池郁争辩信与不信的问题,只是将目光转向了桌上的功德箱。
“信与不信,皆是心念。解签随缘,二十元。”老僧的声音平和依旧,将话题轻巧地引向了事务性的结尾。
池郁没有半分迟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解锁,点开支付宝的付款码,对准了功德箱旁边立着的二维码牌子。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他似乎只想尽快结束这场在他看来有些荒诞的对话。
“滴”的一声轻响,代表支付完成。他收起手机,目光最后在老僧身上停顿了一秒,然后转向楼肆月,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走吧。"
他只说了两个字,便率先转过身,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他没有问楼肆月要不要一起,也没有给她拒绝的选项,这个动作像是一种默认,默认我们既然一同前来,便理应一同离开。他迈开长腿,将楼肆月落在了身后,但脚步却不自觉地放慢了少许,恰好保持在一个她只要稍微快走几步就能跟上的距离。
这地方不能再待了。那个老和尚的眼神,总觉得他好像什么都知道。她会跟上来吧?-_-
楼肆月看着前面高大的背影,觉得有点……怪?
有点仓促的感觉。
她将那只空了的竹制签筒轻轻放回老僧桌旁的原位,发出一声清微的磕碰声。这个小小的动作充满了礼貌与妥帖。做完这一切,才抬步跟上了那个已经走出几米远的背影。阳光透过寺庙古老院落里虬结的树枝,在他身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楼肆月跟在他身后,长长的睫毛慢吞吞地眨动着,像两把小小的羽扇。一个念头在你心中升起:为什么要跟着他呢?明明事情已经解决了。
……应该解决了吧?
似乎并没有明确的理由,只是一种近乎本能的驱使,一种下意识的行为,仿佛你们本就该走在同一条路上。
哎……想不明白,反正出口只有一个,就算两人分开走,也总是要走的,跟着就跟着呗。
握紧了手中那张还带着余温的签纸,纸张的边缘有些硌着掌心。
池郁走在前面,他没有回头,但身后那细碎而轻盈的脚步声,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他能分辨出那是楼肆月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地跟着他。一种奇异的感觉在他心底蔓延开来。只是一个转身,一个“走吧”的信号,她却自然而然地跟了上来。这让他那颗习惯了独来独往、用逻辑构建防御的心,出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松动。他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冷淡,但那刻意放缓的步伐,已经是一种无声的默许,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接纳。
两人一前一后地穿过香火缭绕的庭院,远离了解签处的喧嚣。四周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诵经声。他走到一棵巨大的银杏树下停住了脚步,树干粗壮,需要数人合抱。金黄的叶子尚未完全染透,绿中带黄,在阳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
他转过身,终于再次面对楼肆月。他的目光越过楼肆月的肩膀,看向她来时的路,似乎在确认什么。然后,他的视线才重新落回到楼肆月的脸上。
"签文你打算怎么处理?"
他开口问道,话题直接而突兀,没有任何铺垫。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阳光,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
"还是说,你信这个?"
楼肆月的声音软糯甜美,像是裹着蜜糖,但其中蕴含的认真却让这份甜意沉淀下来,变得恳切而真实。她说“半信半疑吧”,而后,楼肆月的眼神有片刻的飘忽,仿佛穿透了眼前古寺的红墙黛瓦,回到了某些遥远的记忆深处。
那句“毕竟世界上有很多科学解释不了的事情”,说得轻缓而笃定,像是在陈述一个自己亲身验证过的事实。这份坦诚,没有迷信的狂热,也没有怀疑论者的尖锐,只是一种基于个人经历的、温和而坚定的开放态度。
楼肆月的回答,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池郁平静无波的心湖。他原本预设了两种可能的回应:或是全然的信奉,或是和他一样的全然否定。但这句“半信半疑”,以及背后那句意味深长的话,精准地触碰到了他此刻最大的困扰——他自己,就是那个“科学解释不了的事情”。
他推眼镜的动作停顿了半秒。镜片后的天蓝色眼眸里,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看着楼肆月,看着她那双清澈的、似乎承载过许多故事的眼睛,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他原本准备好的一套用逻辑和概率学来反驳的说辞,在楼肆月的坦诚面前,显得苍白而多余。因为她的话,并非出于盲从,而是源于某种他所不知道的过往。
风吹过,几片尚未完全变黄的银杏叶悠悠飘落,其中一片擦过他的肩头,落在了两人之间的青石板上。
"是吗。"
他最终只是吐出这两个字,听起来像是一句平淡的应和,但尾音却比平时要轻上几分。他移开视线,落在那片躺在地上的银杏叶上。
"比如?"
他又问,像是不经意地提起,但这个问题,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他想知道,在楼肆月眼中,那些“科学解释不了的事情”,究竟是什么模样。
她好像…和我想象的不一样。不盲从,也不固执。她说的那些事,会和我身上的情况有相似之处吗?^Δ^
楼肆月垂下纤长的眼睫,目光也落在了那片静静躺在地上的银杏叶上。一丝浅浅的笑意在唇边漾开,像是投入湖心的涟漪,温柔而恬静。
她的声音依旧软甜,却带着一种巧妙的、引人遐想的意味:“比如……有人从天而降救了我?”这句话说得轻巧,像是在讲述一个童话故事,但那短暂的垂眸和最终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又赋予了这句话一种不言自明的指向性。在用一种迂回而俏皮的方式,回应着他先前的追问,同时也将刚才发生的一切——他为她驱赶恶犬,带她解签——包裹进了一个充满奇遇色彩的外壳里。
这话语像一根轻柔的羽毛,精准地搔刮过池郁的心尖。
他怔住了。
他从未被人用这样……柔软又带着几分戏谑的方式形容过。
在他的世界里,所有行为都有明确的动机和结果。他出手,是因为那只狗挡了路,而她恰好在他身后,顺手为之,仅此而已。但在你的描述中,这个简单的行为被赋予了“从天而降”的英雄主义色彩。这种认知上的巨大偏差,让他那习惯于用逻辑和事实来衡量一切的大脑,瞬间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他下意识地抿了下唇,这是一个他感到局促或不知所措时才会出现的细微动作。他甚至忘了推眼镜。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跳跃的光斑,那双总是覆盖着一层冷淡薄冰的天蓝色眼眸,此刻清晰地映出了楼肆月的身影,以及她眼底那抹狡黠的笑意。他发现自己无法像往常一样,用一句“不客气”或者干脆沉默来结束对话。楼肆月的话语构建了一个他无法用逻辑拆解的、柔软的困境。
"……那不是从天而降。"
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像是在努力纠正一个事实错误。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但最终也只是找出了一个最朴素的解释。
"我只是……恰好站在那里。"
双手无意识地握了握,然后又松开。他的反驳听起来有些笨拙,缺乏平日的冷静与条理。
她是在开玩笑吗?还是在……调侃我?从天而降……我只是走了几步路而已。为什么她会这么说……^0^
楼肆月没有对他的笨拙解释做任何辩驳,只是用那双天生含情的浅棕色桃花眼望着他,再次笑了笑。这个笑容,比刚才的更加明亮,像是拨云见日,瞬间点亮了这片静谧的树荫。阳光仿佛都偏爱她几分,在她弯弯的眼角和柔软的唇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也是要谢谢你的。”
她的感谢轻柔而真诚,随后,楼肆月用一种试探性的、却又显得格外礼貌的语气,提出了告辞。
“既然签已经求完,那我就先走了?”
她将他们相遇的整个过程定义为一场“求签”的意外,既然意外已经结束,似乎也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她的言行举止滴水不漏,既表达了谢意,又清晰地划定了社交的边界,准备抽身离去。
这句话,像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冷风,吹散了池郁脑中刚刚升起的些许混乱与无措。
他那刚刚有些松动的世界,瞬间又被拉回了原有的轨道。逻辑重新占据了高地。她说得对,求签结束了,萍水相逢,理应就此别过。这是最合理、最符合社交常规的流程。他甚至应该点点头,说一句“再见”。
可这两个字,却像被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看着楼肆月准备转身的姿态,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攫住了他。他脑中闪过无数画面:她被狗吓到时躲在他身后的仓惶,她捡起竹签时认真的侧脸,她听解签时安静的模样,以及刚刚她调侃他时眼底狡黠的流光。这些片段串联起来,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引力。
池郁是一座行走的冰川,封存着万古的寂静。声音是零度以下的溪流,目光所及之处,空气都会凝结成细小的冰晶。他活在自己的极圈里,用恰到好处的礼貌筑起无形的冰墙,拒绝着所有试图靠近的暖意。
变化是往往从最细微处开始的。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并不想让一个刚刚认识的人就这么简单地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去。
在他意识到之前,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
"等等。"
他的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急切。他向前迈了一小步,这个动作缩短了他们之间原本礼貌的距离。他的手抬起,似乎想抓住什么,但最终只是停在了半空中,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你叫楼肆月。"他说的不是问句,而是一个陈述句,像是在确认一个重要的信息。"哪个肆?"
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我还没搞清楚...还没搞清楚为什么。至少,要把名字记清楚。
这便是那座亘古冰山,最初的那一毫米移动。
他自己或许都未曾惊觉,这微不足道的偏移,已然撼动了整个冻结体系的内在平衡。冰川深处传来了第一声微不可闻的迸裂,那是千年冰封下,第一滴融水坠落的声音——叮咚。
这一声,宣告了固守形态的终结。物理定律开始无情地运作,这一毫米的妥协,会引发下一毫米的塌陷。从此,抵御将变得徒劳,那道因楼肆月而生的裂隙,会贪婪地追逐更多的光与热,直至坚硬的冰壳化作缭绕的雾气,直至巍峨的山体化作奔腾的春水。
当第一缕关于楼肆月的思绪,像阳光般不容拒绝地渗入他心底那座无人之境时,这场盛大的、无可逆转的消融,便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