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萧瞿生翻身下马,抬手拂去深色锦袍并不存在的尘埃,步履沉稳步入河西下榻的府门。
过一进院,早有婢女执六角鎏金羊灯等候,见其身影,立即屈膝行礼道:“世子,县主请您过去。”
“回来了?”
沈氏正倚案赏画,听得珠帘相击声响,抬眼看向门口风尘仆仆的儿子,不知他跑哪里去,进门时嗅到一丝血腥。
沈氏招呼他过来,“画师今日新作,瞧着如何?”
其女执宫扇端庄娴静,静女其姝仪态端方,云鬓半垂,挽袖垂落。
萧瞿生目光扫过绢布,不过寻常一副仕女图。
长安城侯门贵女常见,只眉眼间少见几分清柔孤傲。
“母亲身边能人异士多,可惜孩儿不擅通丹青。”
“呆子,我是让你看人。”沈氏嗔他一眼,同时将手中烛火凑近,灯影摇曳间,画中人双眉轻长,眸光似深秋池水,眼角眉梢藏裹着凛冬前的霜寒,仿佛要透过绢帛来。
面容更更清晰,萧瞿生定睛再看一眼,忽觉熟悉。画中女子不正是今日在郑宅花苑碰见的小姐么?
此番画中姿态,倒于白日受惊慌乱判若两人。
“今日我与她聊了几句,郑三小姐谈吐有理,举止端正。”沈氏指尖轻轻摩挲画轴,“我与她父母年少便相识,她母乃琅琊王氏,父亲未至弱冠便高中进士榜眼。未来的侯府夫人出自百年氏族,我倒是钟意她。”
言毕,沈氏眼神询问萧瞿生,她在试探他,“与你也相配。”
“能得母亲喜欢,那必然极好。”萧瞿生声音平稳得听不出半分波澜,他顺着沈氏的话,不表明自己想法。
遇见一个不接话茬的儿子,庄宁县主也没辙。
她示意侍女将画收起来,语重心长道:“瞿生,你也廿七的岁数。母亲明里暗里询过你,若有钟意女子,无论身份卑贱寒微,你皆可纳入府。”
好一片慈母心。
萧瞿生唇角勾了勾,皮笑肉不笑,“母亲千里迢迢来河西,大费周章为儿选妇,孩儿怎敢拂您好意。婚姻之事,母亲为儿做主即可。”
今日巡游半日,沈氏本就疲倦,这会儿再和儿子打个场面话,她烦躁挥挥手,“下去吧。既然你没主意,后面之事便少不得我这个母亲替你操心 。”
“如此,劳烦母亲。”萧瞿生拱手行礼,转身离去。
望着挺拔背影消失在门外,沈氏怔愣两息,感叹时间过得极快,仿佛尚在襁褓的孩儿,怎么转眼就落地长大了。
她疲惫单手撑额,“崔娘,你说天家的情缘,是否注定生分?”
“县主多虑了。”崔娘扶着沈氏往里屋,“您生下郎君便去道观修养,相处时日不多,天下哪有母子长久的怨啊,来日方长,郎君定会知晓您良苦用心。”
。
十日后。
婢女撩起床幔,帐中女子乌发披散,畏惧不安拥着锦被,长睫不时轻颤,双眉间拢着愁,显然睡得并不安宁。
郑善云睁眼,心神还未清醒,眼中蒙着一层雾气,稍微一揉,成了泪。
“今日大管家带人来解了苑门的锁,还赏了奴婢们赏钱,直说小姐大喜。”
那日百花宴后,众人只知道三小姐出言不逊,大夫人将三小姐的苑门落了重锁,苑内一概人等不允出。
郑善云重新倒回枕上,望着床顶繁复的缠枝花纹,四肢犹如禁锢无力,“天怎就不能一直暗下去?”
弄书失笑,“小姐昨晚还说四时有序,阴阳轮转自有定数。怎的一晚就变卦了呢?”
“法子倒不是没有,”另一个婢女青平慢悠悠卖关子。
闻言,郑善云坐起身眼神熠熠看向她,青平是十三岁才来自己身边,以前在江湖流窜,很是油嘴滑舌。
青平蒙住眼睛,笑意漫漫,“小姐可以掩耳盗天啊。”
郑善云:“………”
虽解了禁足,每每出去身边总会跟着几个生脸仆从,郑善云不大乐意,便写帖子给范家小姐,邀她过府一叙。
范珍珍祖上为庐阳范氏,本家有位表姐入宫为后,颇得恩宠,一时显赫勋贵。
范珍珍一见郑善云,还未走近便小跑着过来,一把扑抱郑善云,“云儿,我可想你了。这段时间你不在,可把我闷坏了。”
郑善云微微一笑,“我染了风寒,这不马上好了就给你递帖子了?”
两姐妹乃手帕交,性格一静一动,倒也互补适应得来。
“瞧着,是瘦了些。”范珍珍仔细看着郑善云,挥手让人把东西抬上来,“这些都是我哥从海外搜罗来的,我寻了些给你送来。”
一串成色罕见的朱红珊瑚和一整箱颗颗晶白玉润的南海珍珠。
“心情不好,我哥哥会拿这些东西来哄我。”范珍柔觑着郑善云神情,欲言又止,“云儿,四下没外人,你如果想哭的话就哭吧。”
郑善云不明所以,“我好端端的,哭什么呢?”
“不过,我断了与砚之的联系,想请姐姐帮我送一封信。”
范珍柔眼底闪过一丝惊诧。她垂下头,神情难有言语。
“我伯母她有些难缠,姐姐放心,事后责任我一人承担。”
“我怕她做甚。”范珍柔气结,随后她难掩可惜看向郑善云,压低声音道:“说真的,我原盼着你能与赵家公子……不过,为了以后,你还是忘了他罢。”
郑善云手中把玩的珍珠没拿稳,掉落在地,不好的预感在心底炸开。
范珍柔握住她的手,“赵砚之他……他成婚了,娶的是他舅家表妹。”
。
消息传到沈氏这边,她惊得转身,梳头婢不慎扯落两根青丝。
沈氏眼风扫去,怒骂一声蠢货,屋内婢女顿时跪倒。
“好端端的,怎么会呕血呢?”
崔娘忙上前接过玉梳,示意众人退下去。
“郑家瞒得紧。还是他家姑爷是医士,药楼中小厮传来的。”
沈氏焦急,“这可别再死了,千万不能出岔子,不然瞿生的名声可就遭了。”
沈氏连忙命人搜罗附近三五城州的名贵药材,送去郑宅。
“世子呢?”沈氏忽然问道。若儿子对郑家上心,这消息必然先到他御史中丞的耳中。
崔娘不语,沈氏自然也猜得到,怒从中来,“都什么时候了,在长安寻欢作乐便罢了,如今婚期在即,还敢去吃酒!”
沈氏气得摔了碧玉梳,铮铮碎裂在地。
。
萧瞿生仰头喝尽一杯酒,耳边丝竹管弦不停,他不动声色扫了四周,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
此处天高皇帝远,褪去官袍的州官,起初还端着架子,几杯黄汤下肚,个个招架不住。
萧瞿生告辞离去时,几人酒意上头,言语愈发肆无忌惮。
“没想到这长安来的世子如此吝啬,连坛好酒都舍不得赏。还不如当初永州节度使送来的百年佳酿。”
席间有人残存理智,劝其慎言。
“哎,朝廷哪管我们这些地方官,上升无望。就连郑家如此大的氏族,最有才的都被圣上贬谪。”
门外,萧瞿生冷呵,蛀虫食君之禄,百姓深受煎熬,父母官却唯恐吃不饱拿不够。
携满腔怒意跨入府门,左侧马厩中,爱马汗青嘶鸣。
萧瞿生过去,亲自喂它草料,抚了抚马儿油亮鬃毛,“放心,不久便带你回长安。”
原是驰骋沙场的宝马,如今屈居困在小小马厩。萧瞿生替它憋屈,只想早点结束这方事情,去斩几枚贪官逆贼人头来得痛快。
上月末,此临时落脚之地已正式落为萧府。庄宁县主沈氏特买来,作为萧瞿生与郑氏女的新婚宅。
回院行至半路,母亲的侍女持灯等候,其行礼萧瞿生装看不见。
“世子。”
“世子!”
萧瞿生充耳不闻,径直往自己院去。
随从客气地拦住追来的侍女:“姐姐,咱们都是当差的,还是不要彼此为难吧?”
半刻钟后,沈氏身边侍女去而复返,送来一幅画。
“世子,要挂起来的吗?”在主人面前,县主的命令再大,还是要看主人意思。
“既是母亲送来的心意,挂起来吧。”萧瞿生觉得并无什么,左不过一幅画。
太师椅正对窗外,萧瞿生擦拭的银剑在烛火下泛着冷意。
视线瞥过书架上的画像,画中人眉眼清丽,也许是画师刻意为之,其笑颜不同于之前,此时看更添几分柔媚。
随从守门口,看主人盯着画像愣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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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梦断,郑善云猛地睁眼。
黑夜中听着自己咚咚心跳声,晃觉劫后余生。
多年期盼一朝被打落。
最初,她恨赵砚之背叛两人信诺,另娶她人。
又无奈自己困于方寸之地。
如果能跑出去多好,像姑姑当年一样跑出去。
她伸手抚脸,意料中一手的泪水。
脑海中的念头愈发清晰,如野草般疯长,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