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夜辗转难眠,再睁眼也不过两个时辰。
苏氏坐在榻侧,见郑善云醒来,忙拭去泪水。
“伯母哭什么,如今不是如你所愿和萧家定亲了么?”
郑善云启唇,若是往日自己必会宽慰伯母,可如今没了精气神。
苏氏望着郑善云嘴不饶人,知她会执拗一段时间,不再开口些说劝慰之话。
周嬷嬷递送一叠礼单,红纸鎏金字,翻开足足六页。
“云儿,你还尚年轻,许多事只认死理。事已至此你与砚之难得善终,今生只当无缘。”
苏氏将嫁妆单子放在郑善云妆奁案上,“族内添的礼二百二十六抬,庄子铺面六个,再备银钱三千贯、黄金五百两,我从自个私库再添三十抬,是我给你的嫁妆。”
“女子成婚,是天大的事。若一个不慎便落得惨败。有银钱傍身,哪怕往后事再难,也能与你解决许多难事。情爱并不能管口腹之欲。”
这番话,俗得透彻却极为有理。
世人最喜将金钱放至秤砣,无论另一端是什么,都无法与之衡量。小时哭闹,伯母也总会赏些金玉翡翠打发。
如今,同以往好似没什么两样。不过是此消替换的东西变了。
又或者没变。郑善云心中闷着思绪,化作蚕茧将其狠狠裹住,闷闷地透不出一口气。
她笑得疲倦,神情透着冷。原那日苏氏故意激怒自己,说出不德言语让自己禁足,是为了瞒赵砚之的婚事。
“伯母,若我今日又任性,您又要锁了我的院落,或者将我绑上h吗?”
郑善云抬起眼眸,认真看着伯母,神情冰凉,眼底深处藏着狡黠。
十几岁少女骨性,一时是磨灭不掉的,除非所有心血灵气耗尽。
“明日县主带着世子来下聘,夫人今日答应三小姐去寺庙拜佛,恐会生事端。”周嬷嬷担忧看向苏氏,建议道。
“担心又如何。”苏氏发愁。
若再不顺着她,只要以后要与这侄女成冤家。
到底不是亲生的,哪怕对她再好,从小养大的狼也会反噬。
“且告知县主,今年河西的南梧寺花开得正艳,请她挪步观赏。”
。
南梧寺坐落于高山深处,初一十五的大雄宝殿从未断过香客烟火,郑善云跪于蒲团,素手合十,仰视金身佛像。
百龄柏树参天,繁茂枝丫间红绸飘扬,荡着红尘夙愿。
树干斑驳旁,老和尚慈眉善目,手持佛珠,笑得一团和气。
郑善云翻手将三枚铜钱搁于案上,“弟子资历太浅,劳烦师父替我解此卦象。”
老和尚低眼看一眼三枚铜钱,声音苍老笑道:“三小姐此签可凶可吉,看您所求何事何物?”
身侧婢女快语:“我家小姐已定亲,可尚未见过郎君,自然是求姻缘了。”
“乾卦初九,潜龙勿用。”和尚停拨佛珠,道出九字。
郑善云初学易经,皮毛太浅,这卦于目前自己而言,要静等?
她正欲再问,人群中惊呼淹没老和尚微微叹息。
“方丈!方丈!”
“有人携刀剑入寺。”
“这可是于满殿神佛不敬,门口的小和尚不敢拦,倒是香客们起了怒。”
不远处,香客三两作伴,窃窃私语。
郑善云挪回视线,盯着三枚铜钱,“师父,我想求命数。”
老和尚捻白须,略微沉吟,被一道声音打断——
“云儿?”
郑善云循声望去,一挽着高髻的妇人,在奴婢随从拥簇走来。
与沈氏眉眼相似的男子身形颀长立于旁侧,周身森寒与清净之地划开。
男子神情冷淡,眸光随意打量着寺庙 ,衬出几番生人勿进的悠然凛冽,搅乱了一些香客们的慈悲柔和心境。
庄宁县主沈氏来寺庙,并未屏退百姓,身后跟着三五仆婢。
沈氏浅笑,“倒是菩萨安排的缘,竟在这儿碰见。”
郑善云唇角微扬,什么有缘凑巧。河西再大,也大不过这些人眼线。
视线撇过庄宁县主身边的男子,仅仅一眼,郑善云慌乱撇过目光。
两息后向其行礼。
萧瞿生清朗唤人:“郑三小姐。”
郑善云垂下视线:“萧公子。”
彼此一屈膝,一拱手行礼。
一边的庄宁县主在两人间梭巡,怎的两人见过?
沈氏忽得想到画,她脸上带笑睨了儿子一眼,应是自己送去的画起了作用
这郑三小姐容貌清澈不失艳丽,画像再美,也不抵真人六分。
不过瞧着郑三小姐神情反应,她像是有些怕自己儿子?
这可不行。
沈氏暗自思量,得想法子琢磨两人相处。
。
按以往,郑善云会在佛寺用午膳,今日也不例外。
逼近暑日,午后的深山也迎来热意。
厢房门打开,两人身影避开守门的小沙弥,匆匆往后山去。
“小姐,此去路途远。咱们得加快脚程,才能赶在星夜前翻出这座山头。”
青平握住郑善云的手,神情紧张谨慎,生怕金尊玉贵的小姐跌了磕了。
“多谢青平。”郑善云认真相谢,望着山远,深吸一口气,“等到了琅琊,咱们就稳定了。”
青平眼底激动,面上泛着喜色,“能陪小姐走民间,奴婢定当以命护小姐周全,万死不辞。”
去琅琊之路遥远,小姐这事做的隐蔽,且只与自己说了打算。青平顿感肩上的责任同高山齐平。
鞋履踩枯枝,裙角扫过荆棘,路过之处惊起一片兽鸣。
忽闻金戈交鸣,空中亦有血腥。
郑善云还未反应过来,已被青平拉这藏隐灌木。
主仆两人屏气凝神,隔着枝叶缝隙,身着蓝色常袍的男子倏然侧身,手拳出击,捏住来者脖颈,一捏听得脆骨咔嚓。
郑善云被残忍一幕惊得身子颤抖。
地上横竖倒了十余人,或气绝魂散,或做垂死抽搐。
那些人在检查死尸,有一人猛得从地上窜起逃跑。
萧瞿生拭剑血的动作微顿,反腕掷剑,剑尖贯穿后背。
原本疯狂奔跑的人神情凝滞,瞪大眼睛低头,而后踉跄两步,直直往前摔。
郑善云瞳仁骤缩,看着三步之遥的死人,她狠狠捂住嘴,生怕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出来。”
凛冽之声令她心头剧颤,眼前发黑,头发晕。
一时分不清梦与现实。
下一刻,利器擦着左耳边,‘嗖’得钉在身后树木上。
三魂七魄霎时凝冻,郑善云反应过来时,自己顾不得身上疼意。
为首男子转身,看见熟悉的脸,不免惊诧。
“郑小姐。”
寺庙传来的钟声悠远。
萧瞿生见郑善云褪去富贵小姐锦衣金簪,此时寻常女子打扮,朴素清丽,一双眼眸惧颤。
三次见面,两次都是别出心裁的见面地点。
萧瞿生觉得有趣。
他作势看向半山漏出的寺庙飞檐,再看向郑善云,“深山密林,郑三小姐怎的在此?”
要怎么回答?
直言告诉他,自己要逃婚?
郑善云一时犯愁,愣直地看着他。
萧瞿生一步步向她走去,直到高大的身影完全将她笼罩。
血腥厚重得郑善云呼吸困难,她后退挪着步子,紧张得额头出汗。
“天地之大,我家小姐出现在何处与你何干。”青平双手挡住萧瞿生打量目光,警惕看向他。
话落,四方随从们裹着杀意目光射来。
郑善云将青平的手握下,昂首迎上萧瞿生,藏怯鼓勇道:“此处风光极好,我来此瞧瞧风景,不曾想撞见萧公子。”
萧瞿生视线落在油嘴滑舌婢女的包袱上。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此处虫蛇出没,三小姐可得小心了。”
“多谢提醒。”郑善云颔首,“既然无事了,我们便离去。萧世子,今日我们什么也没看见。”
无意与他多纠缠。
郑善云话罢,便牵着身边婢女匆匆赶路,两道身影急忙离去,仿佛慢一步就要被人抓住。
“世子,要追吗?”随从保持警戒,视线紧随那可疑的主仆两。
萧瞿生手一挥,“别人家事,咱们掺和什么。这里带两个能说话的活口回去审审。”
随从无语:“………”
主人好气量,送上门的未婚夫人逃婚都能不管。
。
跑离血腥许久,翻过一重山,登上河边早已等候在此处的小舟。
主仆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如释重负呼出浊气。
“小姐,那萧世子知道咱们离开,会不会像家里告状?”
此时青平不免担忧。毕竟离家出走对于小姐来说,是天大的罪恶。
郑善云自然想到一层,可如今人已经上船了,此时再回去无异于前功尽弃。
只要自己再快一点,小舟顺流而下到永州,往北再赶三日路程,便能到琅琊地界。
只要找到舅舅,管他告状与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