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天,正是碧玉妆成,柳枝细细地弯下穗,垂一束绿意在窗格前晃荡,把小阁半遮半掩的盘绕起来。
叶子扫在两扇轩窗前,有几声弦音从中溢出来,断断续续的,不成曲调,一道纤细慵然的影子映在墙面上,然后倩影抖了抖。
“啊——俅——”正懒散倚在窗边的女子狠狠打了个喷嚏,搂着怀中琵琶,有些稍显做作的模样。
抬手揉了揉鼻子,都怪这柳絮纷飞的时节,中看不中用。
“小满,快,把窗子合上。”她蹙眉屏住呼吸,眉尾勾画的有些长,很像尖尖的桃枝。
随她身边侍候的小丫头赶忙合拢了花窗,取来帕子供人采用。
一边轻拍她后背顺气,一边说着“韦姑娘歇歇吧,练琴好一会儿了,离花朝会还有段时日呢。”
韦姻儿若有所思般低垂着眉目不说话,只是冲小丫鬟摇摇头,一张小脸比方才更苍白了几分。
她拨弦捻转,又絮絮弹了起来。那时年幼家道还不曾中落,她习琵琶因得这宛若白玉落珠般的音色,期间练琴太苦也曾哭闹过说再也不要学琴,可到底还是在娘亲柔声诱哄中改了主意。
压弦的指腹磨出茧,新茧叠旧茧叠了很多层,都一一咬牙受下。
到后来家中落难,竟成了她维持生计的营生。其实奉玉楼的老鸨林妈妈待她不差,虽习艺辛苦,其余吃喝穿着并没有苛责的地方。
可是她马上便要及笄了,按规矩及笄后要挂上牌子,花朝会一到就会供那些达官贵人挑选。届时只要有人肯出手掷下重金,她就成了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就算侥幸些逃过去,奉玉楼养着这些女孩们,是为了赚钱,只卖艺做清倌是做不到头的,总有一天会沦落风尘。
这是代价,那好处呢。
有了相熟的恩客,她终于可以不再看晞华她们的脸色,不必受人使唤,也能整日穿着华贵的衣衫扬眉吐气一把。
一时间想的出神,却依旧熟稔地奏着弹过千万遍的曲子,指下绞弦,但听“铛”的一声崩断了细弦。
指尖吃痛,她抽手按住划出的那一道血痕,轻轻吸了口气。小满赶忙上前查看,见她并无大碍,才托着琴把小心收好了那柄牡丹头花的紫檀琵琶。
她瘪了瘪嘴刚欲开口,被外面嘈杂的脚步声、人声打断了。敲声过后,几人推开房门带着名贵的衣裳首饰挤了进来。
“韦姑娘。”领头的婆子堆着笑,指挥着身后的丫头们找地方放下匣子托盘,用看似商量的口气给她派发了件不容推辞的活计。
“晞华娘子突然起了红疹露不得面,楼主的意思是,先由您顶上出场。”婆子向前了半步“您看,更了衣裳梳妆罢?”
“……”说得好像她能拒绝一样。
会客厅设在隐秘静谧处,她提裙穿过廊间走了一阵,过了几坎珠帘,才隔着屏风窥见些许影影绰绰的身影。
楼里几位数一数二的姑娘都在,算上她通共五人,花魁流云竟也到了,其实自从流云连夺三届头魁被一掷千金后就鲜少出面,不由让人咂舌称奇。
云梦也在其中,见来人是韦姻儿便冷冷瞪了一眼,本在一旁窃窃私语的几人也瞬间嘘声,投来不善的目光。
这时守在门口的龟公走来,警告今日坐在里面的必然都是大人物。韦姻儿并不理会那些冷眼,理好裙摆深深吸了口气,唇边绽出一抹轻柔得体的笑,跟在最末,扭着纤纤细腰越过最后一道屏风进去了。
席间不大,一人在首,其余分案坐了四位大人。流云是花魁,自然被遣去上位陪同招呼更贵重的客人。
韦姻儿没敢抬头,按顺位老老实实的跪坐下来。算她第一次正式待客,交叠的双手不自觉地握在一起,身侧的大人看了她一眼,不掩一刹那的惊艳之色,向她微微一笑,转而又投入交谈。
酒杯一空她就很有眼色的提壶再续上七分满,陪着吃了几盏酒,席上气氛逐渐松动起来。在空与满的间隙里,她的目光偶尔不自觉地瞥向对方笑起来一颤一颤的胡须。
胡须的主人显然年过而立,三十几岁的年纪,高鼻浓眉,很是玉质儒雅。比起邻桌搂着美人嬉笑的胖大人,显得帅气不少。
林妈妈与流云的声音不时穿来,伴随着几声男子清朗的笑声,听上去年轻,教人目光不自觉地向上挪,落在一双祥云纹锦缎的皂靴上。
流云伴坐在贵人身侧轻笑,眼风却轻飘飘的往韦姻儿处瞟,与她对了个正着,像看她又好似穿过她在看别处。
引得座上的男子也侧目,神色淡淡的。但在看清他的模样后,姻儿的脸颊微微发烫,连忙捂着被冷水冰过的酒壶清醒过来。
他穿着件铜青色的锦袍,鹅黄色的缎面翻出一双折领来,懒洋洋地翘腿向后靠坐。长眉入鬓,一双凤眼盈笑,端的是风流得意之色。
怎么说呢,哪有少女不怀春,她平日也爱看市面上流传的话本子,什么狐妖书生、贵公子爱上平民女子,靠鞋寻人最后抱得美人归……书中刻画的男子总是丰神俊朗,她总是不想相信哪有哪般谪仙人物,却在刚才那一刻具象化了。
她听林妈妈毕恭毕敬地称人为小侯爷,长安城里担得起侯爷名号的很少,这般年轻又敢大摇大摆逛花楼的显然就那一位——昭平王府的宝贝公子,扶珩,是根独苗,幼时以天赋过人被冠上天才名号,可惜被家中宠坏了,在外花天酒地、疏于政业。
外界再提起扶珩,已然成了烂泥扶不上墙的那滩烂泥,名声烂的有些惨不忍睹。
烂泥、烂泥,果然和溅在她裙摆上的泥点子脱不开关系。
她一想起不久前的雨天街上那辆飞驰的马车,弄脏她衣裙的始作俑者,那点源于外表的零星好感也消失殆尽了。
只可惜他这样好的容貌。
她正悄悄抬眼想再多饱一回眼福,被逮了个正着。四目相接,被扶珩挑眉飞快地瞪了一眼,快得她疑心是自己看错了,可刚刚的确是挨了一眼吧?
韦姻儿心里七上八下的,心虚极了,怕挨林妈妈的骂,耷拉着脑子不敢再看。可她这幅模样落在始作俑者的眼里,显得有些滑稽,座上的男人不着痕迹地扬了扬唇角。
见席上酒盏空了,她连忙颔首去添,同座的大人却伸指压了一半杯口,险些溅在大人袖口。
诧异抬眼,却见对方递给她个安抚的眼神,示意不要声张,压低声告诉她“只更五分满。”
姻儿在转目望见他的面色时了然,脖颈耳尖都已泛红,再喝下去怕是要赶上红脸的关公了。于是她微不可查的点点头,这位酒量不怎么好的大人在她肩上拍了拍,随即便松开了。
绕是她初涉交际也懂得些风月场的事情,只卖艺难免逃不脱些毛手毛脚的勾当,何况邻桌胖大人的一脸横肉已经快贴在那位娘子细白的颈子上了。
她算是运气好,遇到位文质彬彬的君子。
不经意看向上座时,撞见流云正虚倚在扶小侯爷怀中,捧着羽杯往他嘴边送,一衔一饮,喉结轻轻滚动,场面莫名有几分香艳。
若单从相貌上来看,两人好像也有几分般配。
韦姻儿垂眼,像撞破别人隐秘般暗暗局促起来,还好今日她只是来做陪衬的。这样想着,却错过了那瞥落在她身上的视线。
扶小侯爷在此时抚掌,几道拍声后由林妈妈张口说道“在场娘子都是我楼里出挑的明珠,小侯爷今日决意择一位随他回去。”
“望娘子们都拿出看家的本领,也替我们奉玉楼长长脸,莫叫各位大人看了笑话。”
几位姑娘都点头称是,琴或舞衣以及那些常备的道具都被抬上来,连韦姻儿的那把紫檀琵琶也稳稳地交付她手中。
与几位姑娘躲在一旁的屏风后等着挨个出场,抓阄定了顺序,越靠后的人心里越是七上八下的,偏偏韦姻儿抽到最末的压轴,反倒惹人眼红。
“这……”
不待她出声,周围的娘子们便围上来互相去看,轮到看完她时俱是沉默一瞬。韦姻儿被几道说不清楚什么意味的视线上下打量着,本就和她们不甚相熟,心中越发没底,双手紧紧攥着在一起。
云梦觑了她一眼,欲从她手中抽走刻有序号的木牌,嘴上说的轻描淡写:“你年纪最小经历少,压轴这种重担还是姐姐替你来吧。”
这话她敢说,韦姻儿压根都不敢信,怀疑自己听岔了或是云梦脑袋里哪根弦没搭对,竟然明目张胆的去抢,谁人不知抽到首尾是最占优势的呢。
韦姻儿素日温顺却也不算窝囊,握着签子不肯松手,一双潋滟的眸子直直望过去,敛去几分笑意:“既是苦差事就不劳娘子费心了。”说着她施力一抽,从人手中夺回来。
此处不宜喧哗,云梦只好悻悻作罢。
宴席当中已是歌舞升平,抽号在前的娘子们都使出浑身解数一搏前程,韦姻儿自知她资历最浅,隔着屏风数着何时轮到自己,待结束了这场也好卸下繁重的首饰衣裳躺下小憩一阵。
晌午吃过碗臊子面,眼下只得强忍着困意。待上一位娘子下台,她后脚抱起琵琶在中央端正坐下。
奏的是《春江花月夜》,从《闲叙幽音》当中选出的一首文曲,鞠士林先生集的谱册。她喜欢这样江上月夜、花枝弄影的意境,虽不及一些炫技曲目抓人眼球,但独有一份悠长的雅致。
曲终后她又坐回原位,尽管知晓自己只是陪衬着走个过场,仍是眼巴巴等候揭晓人选的那刻,上天保佑只要不是云梦便好。
扶珩目光扫视过众人,清了清嗓:“那就这位——”
他随手一指,坐在韦姻儿隔座的娘子顿时笑意攀上眉梢,正准备起身答谢,却见扶珩的手指最终落在别处。
“旁边的……她吧。”
全场目光聚过来,轮到韦姻儿怔在原地。
“是奴家……?”她很是狐疑地指了指自己。
其实比起其他娘子,韦姻儿今日演奏的并不算出彩,论长相也各有千秋,实在不知道扶珩为什么会挑中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