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程

    扶珩眉目平疏地看向她,旁边的林妈妈生怕这位贵客眉头稍微蹙一下,连忙喝道:“韦丫头!还不赶紧谢过小侯爷。”

    说罢扭过头满脸堆笑着:“这丫头年纪小,一时间高兴昏头了没规矩,您见谅。”

    韦姻儿依言起身,双手叠上胸前施行谢礼。

    “来,接着——”

    她抬眼,座上男子在手心将剥未剥的橘子掂了掂,当空划过一道弧,韦姻儿下意识地伸手去捧,那枚黄澄澄的福橘恰巧分毫不差的落在她怀中。

    扶珩笑起来,唇红齿白,一时间光彩夺目,只是落在韦姻儿眼底硬生生瞧出了几分顽劣的意味。

    酒足饭饱后宴席散开,扶珩在流云娘子的拥簇下先行离开,林妈妈及宾客一走其他人的面色也不再遮掩,云梦更是连装都不装了,狠狠乜了韦姻儿一眼,挽着同伴的胳膊扬长而去。

    落下韦姻儿一人,她特意磨磨蹭蹭赶在末尾出去,与那些人隔开一段距离,便是用脚指头想想也该猜到她们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这个时候往前凑就是故意贴脸教人去打。

    待她越过会厅中门时夜色已浓的发沉,韦姻儿轻叹一记,欲顶着沉重的珠翠头面回住处去。眼前又现那双云纹锦靴,将她拦了个正好。

    “她们欺负你了?”扶珩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见她不语,索性将话说全了:“我都听见了,她们出来的时候在说你坏话。”

    “也不算欺负吧,她们本来就不喜欢我。”韦姻儿含含糊糊地应道,低着头并未瞧见扶珩此时的神色。在心底暗暗地想着,像扶珩那样含着金汤勺出生顺遂至今的人又能懂得了什么呢。

    扶珩依然问着:“你不会告状吗?楼里又不是没人管事。”

    韦姻儿梗着细白的颈子不吭声,初时她也是尝试过的,只是等林妈妈走后原本就不对付的人会更加变本加厉的报复回来,倒不如任她们宣泄完情绪总能得安生一阵。她不接话茬,扶珩后面的话只得全卡在喉咙里。

    “抬头!”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指令惊了一瞬,恍然扬起略尖的下颚,猝不及防撞进一双沉静深邃的眼眸。扶珩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半晌从自己衣襟内领摸索未果,只好摘下大拇指环扣的一方宝石银戒,喊韦姻儿摊手、平放在她掌心。

    “我出城几日,若有事拿着扳指找到城北李大人府上,就是方才坐你身边那位。”说罢他又特地重申一遍“听明白了?”

    夜色下他的影子被拉扯得很长,铺天盖地的将韦姻儿整个人罩住,靠近时隐约扑出几缕柚叶的味道,清冽、干爽,令人毫不生厌。

    韦姻儿仰头同他对视,小声的应了声“明白,多谢您。”

    见她一副竖起耳朵聆听的乖顺模样,扶珩也找不着什么额外规训的话,一时间相对无言。

    还是韦姻儿先开口:“您还有别的事吗?”

    见他摇头,韦姻儿这才福了福身,同人告退道:“那奴家便不叨扰了。”

    她走后扶珩站在原处无奈扶额,寻常女子都是主动往他身边凑,现下他主动搭话这姑娘却表现的避之不及。模样生得标致,怎么偏偏是个榆木疙瘩。

    ***

    回到住处后走了一遍很繁琐的流程,摘首饰、拆盘头,衣裳叠好送回库房,这才卸掉脸上脂粉。韦姻儿坐在浴桶内一瓣一瓣吃着扶珩抛给她的福橘,柔黑的发丝散落下来,小满正捧着一瓢水替她洗去茶麸浮沫。

    拢发时沾了不少丁香花油,此时一遇水,香气与橘子汁水的甘鲜纷纷逸散开了,甜丝丝的。

    许是小满装着的心事太过明显,被韦姻儿很轻巧的看出来,于是她转过脸试探问道:“怎么这幅模样呀?是听说我要离开的消息吗?”

    韦姻儿弯眸,一壁觑人神色,只见小满面上的焦灼更甚,她有些疑惑,水中回身轻轻抓住了小丫头的手,温言絮语:“别怕,就算我要离开奉玉楼也会想法子带你一起的。”

    被这样柔声慢哄的小满一时没忍住红了眼眶,摇摇头,带了些哭腔:“姑娘这么好的人应该配得世间顶好的男子,外面都传那位是不折不扣的纨绔魔头,姑娘被欺负了怎么办?我们又该如何伸冤?”说着说着眼泪滚下来,那模样仿佛她家小姐已经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我现在不是还好端端的嘛。”韦姻儿抬指替她拭泪,反倒抹了小满一脸水,两个人都笑了起来。见人情绪回暖,韦姻儿正了正神色,认真同她讲:“虽然我同小侯爷没说上几句话,但却能感觉到他不是什么坏人。他没有站在云梦那边听进那些诋毁我的话,还告诉我遇事避急的办法,这已经是很好的庇护了。”

    最后那瓣橘子被她塞进在小满口中。

    屋内水汽氤氲,照亮韦姻儿眼底的一点湿意,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雀跃。

    那晚她捧着扶珩给的扳指凑在灯下翻来覆去地看,指沿的内侧刻有“昭平扶府”的印记,戒身盘旋着玄鸟与祥云的纹样,看起来已有些年头了,一看主人便十分宝贵爱惜,竟转手作为信物交付于她。韦姻儿将此物谨慎藏起收好,心却止不住砰砰直跳。

    本打算第二日一早就去林妈妈处听训,刚用过早膳那边便来了人要请韦娘子过去。待韦姻儿穿过长廊迈过最后一道门槛时林妈妈已候在正厅了,桌案上摆了一方木匣,料子是绿檀,以至于韦姻儿落座时都隐约能闻见一股幽香之气。

    “果然没看错你,韦丫头。”林妈妈挽袖亲自添了碗茶给她,有些感慨:“你刚到楼里的那年还不到十岁,瘦得眼睛格外的大,倔强的抱着布娃娃不肯松手,一收走你就不停地哭,还记得那时我怎么告诉你的吗?”

    元景十七年,左相谋逆一案牵连甚广,作为左相众多门生之一的韦承泽被扣上通信受贿的罪名收监拷打,酷刑三日仍拒认其行,坚称恩师不会做图谋反叛之事。

    陛下大怒下令其抄家斩首,判令下时韦夫人病中大骇匆匆撒手人寰,家中唯一的小女儿被充为官妓。

    那时韦姻儿蓦然失去双亲,整日都惶恐不安,只紧紧抱住娘亲给她做的拼布狐狸。棉花塞的软乎乎,仿佛还有娘亲指尖的馨香,从韦府、大狱,再到奉玉楼她都不肯撒手。

    直到一个女人走到她面前俯下身,轻轻抚去她小脸上的灰迹,时隔多年韦姻儿依然记得那阵步履间缭绕的脂粉气。

    “从你来到这里的这一刻起就别无选择,这些物件救不了你,唯一能靠的是你自己。”韦姻儿看见女人的红唇一翕一合,用力抽走了自己怀中的拼布狐狸,任凭她再如何哭闹也无济于事。

    记忆中妖冶的面庞与眼前人重叠在一起,几年过去,林妈妈的容色别无二致,而她却渐渐懂得了当年的那番话。

    韦姻儿点头,笑出两点梨涡:“自然记得。”每回面对林妈妈她都有些拘谨,双手不自觉地交握住茶盏。

    林妈妈将木匣向她的方向推了推,顺着道:“即是我没收的,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

    看着韦姻儿神色发怔,她又温声补了一句:“回去再打开吧,我有别的事要同你说。”

    “我与你父亲曾有几面之缘,他为人慈良清直。”言至此处略有一顿,话锋斗转:“小侯爷虽看似不羁,但为人不坏,你若真能攀得住是份机缘福气。将来若得了势再查昔年的蹊跷,为你父亲翻案也未尝不可。”

    她呷一口茶,眼波很轻佻地翻过:“男女之间不过是那点事,你侍候得好他便欢欣,届时吹吹枕头风好处就少不了。”

    见韦姻儿一知半解只顾得面上端笑的模样,林妈妈险些被噎了一下,她上下打量琢磨着小侯爷选人的用意,最后得出结论:也许人家就是喜欢这股未经雕琢的迷糊劲。

    韦姻儿告辞时肚子里已灌了半壶的明前龙井,糕点也用了大半。林妈妈见其憨态也只是笑了笑,摆手允她归去。

    只是当她转身时,林妈妈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别回头!往后离开了奉玉楼就不要再回来。”

    卧房内韦姻儿打开匣子,与儿时的伙伴久别重逢,她抱起棉布充填的狐狸,恍然想起娘亲已有些模糊的面庞。小而温馨的院落、杏树结了许多杏子,母亲坐在树荫下一针一线地缝着狐狸垂下的尾巴。

    后来呢,杏果被禁军踩的血肉横飞,搭建的秋千被割断绳子,连同父亲栽种的那片菜地一起碾为平地,母亲的眼泪没有掉下来,只是拼了命般将她护在怀里。

    她忆起很多旧事,连着收拾,行李时都心不在焉的,一直到入夜才发现林妈妈给她的匣子最底处还藏着一本书。

    才翻开一页她便面红耳赤的“啪”一声合上来,小满听见动静赶来查看时她连忙把书藏在背后,寻了个由头把小满支出去,这才重新瞟了瞟封皮上的几字——《春宵秘戏图》。

    韦姻儿无心细看,随手翻过几页,索性夹在几本乐谱中间塞进书箱。

    ***

    离开奉玉楼的前一晚,韦姻儿抱着她的狐狸伙伴陷进一个美梦,她梦见母亲温暖而柔软的手掌,搂住她时馨甜的香气。

    只是这香气徐徐散去,她双颊濡湿一片,蓦然惊醒时已是被催起身的第二遍。

    来接她的男人自称叫作扶辽,往后唤他辽叔即可。随行来的马车有两辆,要带走的几个木箱、包裹一并放在后面那架。

    在穿过主城的路上却罕见地聚起人群,马车变得寸步难行,韦姻儿开口问道:“辽叔,前面出了什么事?”

    辽叔也探着脑袋到处张望,正好人群中有人大喊道:“放榜了,今年的探花——”

    人声嘈杂,她并未听清吆喝的那后半句,不过想来定也与她无关。只是这样的热闹的街景,韦姻儿抬手悄悄掀帘,展露半张桃花玉面。

    皇榜周围被围得水泄不通,待稍微松动些,人群中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转身,同她对上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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