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茧房
已是傍晚，早春的暮色消逝得很快，身后的图书馆亮起暖黄灯光。
姜见月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看着微信界面发怔。
置顶的［临渊哥哥］弹出消息，她一看这恶心备注脸色骤变。飞扬的眉眼陡然下压，嘴角的笑意如同沸水遇薄冰瞬间消融。
姜见月点击头像选择删除联系人，手机却突然卡顿闪退，再次刷新时，删除键演都不演直接变灰，拉黑选项甚至消失，江临渊的对话框像块顽固的污渍，怎么都擦洗不掉。
“有意思。”她冷笑一声，点开备注栏泄愤般疯狂敲击键盘。
［江狗］［装逼犯］［道貌岸然伪君子］［渊临江］［emoji骷髅］……每次输完按下确认键，字符都会诡异地重组，最后定格成规规矩矩的［江临渊］。手机忽然嗡鸣发烫，像是某种无声的警告。
“你倒是护主。”姜见月对着虚空嘲讽，退出微信后，锁屏壁纸赫然还是大一入学时偷拍的江临渊侧脸。剧情设定里她就是这时对江临渊一见钟情，从此苦追三年。
呵呵，狗屎。
手机黑屏后，照见自己阴鸷的表情，倒真有了几分恶女相。裙摆飘动，她才反应过来这是原著里描述的“恶毒女配标配装扮”，每次告白穿得像朵楚楚可人的白茶花，偏偏她五官秾丽，身材高挑，表情凌厉一些，便有种精心雕琢的不伦不类。
西施尚未出场，东施就得提前效颦了。
这些细微如蛛网的设定，仿佛小时候木偶戏上的牵丝。谁知道她的脖颈后悬着多少呢？
呵呵，所谓觉醒，不过只是把牢笼的铁杆擦得亮些。
姜见月又泄气地尝试取消置顶，发现居然可行。看着那个名字被刷新的消息覆盖，慢慢往下沉——像将死之人最后的体面。
很快，手机屏幕自动亮起，江临渊的消息再一次悬浮在最顶端：【不要闹了，回我信息】
“阴魂不散。”她把发烫的手机静音，扔进包里。
凉风拂过裸露的小腿，香樟树清苦的气息飘来，墙砖缝隙里探头的苔藓，光影中浮动的细小尘埃……
她甚至摘了一片香樟叶，树叶的脉络在路灯下都清晰可见，揉搓还会出汁。——这太真实了，真实得不像是小说世界该有的潦草笔触。
这些细节令她振奋，于是踩着图书馆暖黄的碎光走了进去。刷卡进馆时，姜见月特意观察周围的人群。扫了一眼都类似之前撞见的银发帅哥，头顶空空如也。
烦躁的心情缓和了一些。
姜见月直奔大厅的检索台，电脑屏幕亮着幽幽蓝光。《草莓甜心》......她输入书名时莫名羞耻，但按下回车键时指尖还是紧张得发颤。检索界面过了一秒，只跳出《法式草莓挞烘焙指南》《草莓种植技术大全》，甚至还有本《草莓味恋爱心理学》，所以……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原著?
她又尝试输入［江临渊］，弹出的却密密麻麻的借阅记录《金融学导论》《国富论》……
恶心，连电子档案都在维护男主的完美人设。
姜见月不死心地拿起那个发烫的手机，搜索《草莓甜心》，推荐词条全是甜品店和草莓品种……，最接近的搜索结果是个［草莓甜心］色号，官网模特涂着斩男色的嘴唇朝她微笑。
连搜索引擎都被驯化了吗？
“啪!”
手机被拍在图书馆检索台上，金属台面震颤的嗡鸣惊醒了角落打盹的管理员，老人扶了扶老花镜嘟囔：“现在的年轻人啊......”
她连忙扯出乖巧笑容，余光却瞥见对方头顶浮现弹窗［图书管理员，可互动NPC］
原来标签也分三六九等。
这个发现让姜见月莫名焦虑，于是干脆在检索机里输入自己名字，电脑屏幕突然闪烁雪花纹，管理员过来重启设备：“同学，你先去三楼用别的吧，这台机器最近老抽风。唉，机器和人一样，老了也容易坏……”
［真的是设备原因，而不是被我弄坏的嘛？］
姜见月不敢坦诚，她在卫生间照过镜子，自觉头顶上应该有个［恶毒女配x号］的标签，可是啥也没有。是她在原著戏份里不够重要?还是她无法看见自己，只能看见他人的？可是管理员都有标签……
唉，她长叹一声，心不在焉地往三楼走去。二楼的拐角处她撞到一个抱着画具的女生。姜见月扶住对方摇摇欲坠的速写本，画纸翻飞间露出张色彩浓烈的《紫藤走廊》，正是她下午站过的地方。
“谢谢。”女生将碎发别到耳后，眼睛亮晶晶的，“咦？你是不是美院三班的姜见月？上次系展那幅《困兽》是你画的吧？”她脸颊泛起兴奋的潮红，“那幅画的光影处理太绝了！”
姜见月怔住了。这是她觉醒后第一次听到专业认可，不是剧情里那些阴阳怪气的闲言碎语。
她盯着对方空荡荡的头顶，连根发丝都泛着鲜活的光泽。突然生出荒谬的勇气，像是溺水者抓住浮木：“请问你知道《草莓甜心》这......”
“是最近流行的草莓慕斯吗？”女生困惑地眨眨眼，"三食堂新开的甜品店有卖哦。”
“要加个微信吗？”女生掏出手机，“我叫林小满，隔壁雕塑系的。下次下课可以一起去吃呀.....”
二维码在泛着幽蓝的光。姜见月刚要点开扫码，屏幕突然跳转到江临渊的朋友圈界面——最新动态是十分钟前拍的紫藤花，配文［春深］。
再切回来时，林小满的手机已经黑屏。她们试了三次，不是相机自动打开变成自拍，就是突然弹出外卖软件，最后一次扫码时屏幕突然卡死。
林小满尴尬地抓抓丸子头，她的手机突然响起，“喂？导员现在就要看泥稿？可是我在......”她朝姜见月投来歉意的眼神，抱着画具匆匆跑远。
姜见月站在原地，看夜色吞没了那女生的背影，心脏泛起密密麻麻的疼。那种被真实世界排挤的钝痛比曾经告白失败更甚。——原来不被青睐的角色，连萍水相逢的温暖都要被没收。
更恐慌的是，没有标签心怀善意的路人无法与她相交。那她身边的家人朋友……
她先忽视了［相亲相爱一家人］，甚至鸵鸟式地选择不显示该聊天。
率先打开了室友聊天群［已屏蔽］。
[苏苏：@姜见月今晚回来吗？宿管阿姨说你这学期已经晚归很多次了……]
[雯雯：别管她啦，她肯定又在......]
[绵绵：江神又不喜欢她.....]
后面跟着个欲言又止的黄豆表情。姜见月点开苏苏的朋友圈，最新照片里三个女孩挤在镜头前吃火锅，热腾腾的白雾后隐约可见她们头顶浮着[室友A 通知 ][室友B 八卦传播机][室友C 江临渊暗恋者]的灰色标签。
她无趣地退出朋友圈，果然，这世界和剧情相关就会失真。
手机上方继续生出弹窗，家族群聊跳出妈妈发的晚餐照片：糖醋排骨泛着琥珀光泽，青瓷碗里浮着虾仁冬瓜汤。姜见月突然鼻尖发酸，指尖悬在视频通话键上迟迟不敢落下。
万一妈妈头顶也顶着[恶毒女配母亲]呢？
这个念头让她落荒而逃。等她回过神时，已经站在学生街的霓虹灯下。关东煮的香气在空气里流淌，炒酸奶机嗡嗡作响，章鱼小丸子在铁板跳着踢踏舞，路过水果摊时，玻璃柜里鲜红的草莓摆成爱心形状，标签上写着［甜心草莓特价19.9/盒］。
她简直要对香甜的草莓产生PTSD了。
“姑娘，芋泥大福买一送一哦！”
系着碎花围裙的阿姨突然探出身，圆润脸庞被蒸腾热气熏得红扑扑的，“你上周不是说减肥嘛，今天要不要破个戒？”
姜见月愣了一秒。她根本不记得这个摊位，可阿姨摊位上贴着的美乐蒂贴纸如此眼熟——和自己画在速写本角落的一模一样。
“要......要两个。”喉咙突然哽住。
“好嘞！多给你撒层椰蓉，年轻人不要总想着骨感美。”阿姨利落地装盒，指着那个美乐蒂贴纸说“上次你说要教我画这个，结果雨下太大没来成......”
糯米皮在舌尖化开的瞬间，咸甜奶香突然唤醒记忆。是了，三月初连绵阴雨里，她确实躲在这个摊位屋檐下画过写生。阿姨送的热姜茶氤氲了素描纸，把美乐蒂都晕染成抽象派。
原来这些没被写进剧本的琐碎，才是世界真实的经纬线。
“要趁热......哎姑娘怎么哭了？”
温热的指腹突然拭过她眼下，姜见月才发现泪水已经浸湿了椰蓉。阿姨手心的老茧蹭得皮肤发痒，带着芋泥香气的怀抱将她裹住时，整个世界都在蒸笼的白雾里轻轻摇晃。
“不哭不哭。”纸巾蹭上她的眼泪，“你还这么小，和我女儿差不多大，是遇到啥事...”
远处奶茶店在放复古disco，鼓点震得路灯都在摇摆。姜见月把脸埋在陌生人肩头哭得毫无形象，糯米团子硌在掌心，温热真实得像颗小小的心脏。
灯光在泪眼里碎成光斑，姜见月听着阿姨絮絮叨叨讲三十年柴米油盐的安慰，突然发现这个世界最荒诞的真相——那些被作者随手写就的主角活得像个提线木偶，反而是这些被作者遗忘连名字都没有的路人，在认真地爱恨悲欢。
她含泪咽下芋泥大福。
至少此刻，她嘴里真实的甜，胜过原著书中万千句“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