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马踏雪,一路疾驰。
一旦寒风把盖在李琅月脸上的兜帽吹开半分,沈不寒就会腾出策马狂奔的手,将兜帽重新严严实实地盖上,确保不会有过路之人看见李琅月的脸。
“我……有这么见不得人吗?”
沈不寒怀中的李琅月开口询问,被兜帽围着的脸紧紧贴在沈不寒的胸口,发出的声音十分沉闷。
“不是。”沈不寒收紧双手,更用力地圈住了李琅月。
“是奴婢……见不得人。”
李琅月什么都看不见,但她能清晰地听见沈不寒铿锵混乱的心跳,一声盖过一声。
太医院辛院正火急火燎地赶到苏宅,气还没喘匀,就被沈不寒一把拽起,拽到了李琅月跟前。
“麻烦您看看公主到底是为什么又失明了!”
“好好好!”
辛院正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赶紧替李琅月把脉。
辛院正的眉头越锁越紧,用手撑开李琅月双眼的眼皮和眼睑。
李琅月的眼眶红红的,显然是大哭过一场。
“公主上一次失明,是什么时候?”
“六年前。”
“六年前的什么时候?”
辛院正还没开口,沈不寒已经抢在他前面问话。
“就是……你我在城门分别的那天。”
“咔哒——”一声,床沿被沈不寒掰断了。
木屑刺进沈不寒的皮肉中,鲜血瞬间涌出,沈不寒却感觉不到疼。
六年前,就在他们分别的当天,她又失明了一次。
可这六年,他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怀风——”
李琅月虽看不见,却也察觉到了周围的异样,她伸手想去触沈不寒的手,沈不寒却躲开了,抓住她的手臂,塞回被子里。
“奴婢无事。”
“可我闻到血味了。”李琅月转向辛院正的方向,“麻烦院正替沈大人处理一下伤口。”
李琅月的双眼虽无半分神采,辛院正却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了请求之意。
辛院正长叹一声。
这两个苦命的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
宫中秘辛,除了太监宫女,最为知晓的,就是他们这些太医。
当年,还是孩子的李琅月也像现在这样什么都看不见,体内的毒素甚至让她连话都说不出口,只能一味地握紧沈不寒的手,像是困在洪流漩涡中的人抱着唯一的浮木。
“别怕,别怕,这是太医院的辛院正,他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医师,他一定会治好你的。”
同样也只是孩子的沈不寒,像个小大人一样,柔声细语地不停安慰着李琅月。
此后,辛院正每一次替李琅月看诊,都能见到沈不寒的身影。
六年前,先帝下诏驱逐李琅月的旨意下得特别急,有限的时间里,李琅月还是求到了他的跟前,慌慌张张地塞给他一大袋银两,甚至直接跪在了他的面前。
“他是君子,他是无罪的,是被陷害的!您医者仁心……求您……多多照看他……”
往事已矣,回想起来恍若隔世。
“公主久未入京,连日奔波劳累,水土不服又逢寒气入体,外加情绪起伏心思郁结,这才导致旧疾复发。”
辛院正不顾沈不寒的挣扎,扯过沈不寒的手,麻利地替他处理伤口,边上药包扎边怒目瞪着沈不寒。
“公主这几日就在宅中好好养伤,不可目视强光,也尽量不要视物,更不能伤心落泪。”
辛院正说到“伤心落泪”一句时,又特地意味深长地给了沈不寒一记眼刀。
替沈不寒包扎好后,辛院正才从药箱中拿出笔墨开始写方子。
“沈大人就按着这个方子,替公主抓药敷药。”
“多谢院正。”
沈不寒接过辛院正递过来的方子,替她掖好被角后,将辛院正送出卧房。
“你和她都是心病。尤其是她那个眼疾,只要伤心难过事一上涌,根本就遏制不住。”
“你这几日若是政事不忙,便多陪在她的身边。看她那脉象,可能还会有伤寒高烧等其他症状,尤其是今夜的下半夜,得多加关注。”
最后,年过半百的辛院正以一个长辈和过来人的姿态,拍了拍沈不寒的肩:“不要折磨你自己,才是真的为她好。”
沈不寒始终紧抿着唇,只是点头,但始终一言不发。
辛院正叹息着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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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不寒将清凉的草药敷在李琅月的眼上,小心翼翼地让草药环绕在她的眼周。
李琅月立马顺势握住了沈不寒的手,将他的手拉到自己的眼睛上方。
草药沁凉,而沈不寒的掌心温热。
“你手还疼吗?”李琅月关切地问。
“已经没事了。多谢公主关心。”
沈不寒又要把手抽走的时候,李琅月道:“辛院正说了,我不能哭的。”
李琅月的语气柔软温和,如春风细雨,但她知道,她是在拿自己要挟沈不寒。
眼前是一片漆黑的混沌,但李琅月反而不觉得害怕。
至少,她可以就着这个借口威胁沈不寒,拉住沈不寒的手,将他留在自己的身边。
“怀风,你知道吗?在我回头转身却看不见你的时候,我以为我又被抛下了。”
李琅月抚上沈不寒手上的纱布。
“六岁那年,我在西川的小溪边玩水,玩着玩着,回头发现我娘自己上了马车,把我一个人丢在原地。”
“我在后面不停地喊她,嗓子都喊出血了,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马车越来越快,直至消失不见……”
“我就是这么被她丢弃在荒郊野岭的……”
李琅月每说一句话,就要停下来缓一缓,待伤心的劲头过去后,才能接着开口。
察觉到李琅月的喉头微微有些梗塞,沈不寒又开始慌了。
“公主别说了……不要再去想那些事了……辛院正说了,您不能哭的……”
沈不寒一想到倒在雪地里的李琅月,他也是止不住地后怕,覆在李琅月双眼上的手依然在抖。
“不行,要说的。”
李琅月一根根地摩挲着沈不寒的手指:“起初,被遗弃在西川山道上的记忆,像梦魇一般缠着我。”
“可是后来我不怕了,虽然每次回想起来,心里还是会有些难过,但伤口已经结成疤,就没那么疼了。”
“后来的我,只想好好地活着。和你、和师父师娘一起好好地活着,你们才是我真正的家人。”
“师父师娘已经不在了,怀风……你不能再丢下我……”
“奴婢是公主的家奴,奴婢不会丢下公主。”
沈不寒一手覆在李琅月的眼上,另一只手轻轻托起李琅月的下颚,让她能够微微抬头,不至于眼泪不受控地流出来。
“所以……公主不能去和亲……”
“如果我不去和亲,那我们……”
李琅月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沈不寒直截了当地打断。
“公主想吃什么,奴婢吩咐人去做。”
沈不寒岔开了话题。
他怕李琅月哭,从小就怕。
但他不能给李琅月虚无的希望。
有些事明知道不可能,就没必要问出口。
李琅月好不容易燃起些微希望的心,再一次朝谷底坠去。
她扯了扯嘴角,唇畔尽是自嘲。
沈不寒看不见李琅月的眼睛,但就是知道她在强颜欢笑。
“玫瑰酥酪、桑落酒、樱桃毕罗、东安子鸡、蟹粉狮子头……”
李琅月报了一连串的菜名,全都是她年少时便爱吃的,口味竟是一点都不曾变过。
真巧,这些食材,苏宅的厨房里都有。
不是这几日才有,而是十几年来,一直都有。
“好,奴婢去准备。”
沈不寒替李琅月掖好被角,把伤药和水就放在李琅月触手可及的位置。
“外头有女使候着,有什么需求都和女使说,千万别自己胡来。”
“尤其……一定不能再哭了。”
“嗯。”
李琅月闷闷地点头。
沈不寒起身离开,轻柔地替李琅月关上房门。
门外,杨迁在外面候着。
“骆西楼人呢?”沈不寒问话杨迁,眉宇间都是阴沉之色。
他将李琅月抱回苏宅的时候,就派人去旁边的骆府请人,却发现整座府邸空无一人,不仅骆西楼不在,连个看家的奴仆都没有。
李琅月现下患有眼疾,身边必须有人照看。
沈不寒不知道李琅月回京那日,究竟和帝后说了一些什么。皇帝有意让李琅月去西戎和亲,沈不寒不敢把李琅月一个人留在重重深宫。
然而李琅月若是住在他这处别宅更是不妥。苏先生故宅已经做了他的别宅,这不是什么秘密,朝野中很多人都知道。李琅月若是一直住在他这里,免不了会生出不利于李琅月的流言蜚语。
最稳妥的方式,就是将李琅月送回骆府,由骆西楼这些出自河西,只忠于李琅月的僚属照料。
哪里知道,河西的人偏偏都不见了。
“奴婢派凤翔卫的人一路追查,发现骆西楼昨天便出城了。”
“往哪里去了?”
“这个奴婢还不知晓,目前只能确定,骆西楼是往城东的方向去的。”
城东……
沈不寒的眼里藏着化不开的浓墨。
如果是往城西或城北去,有可能是回河西的方向。
可如果是往城东……
那日李琅月在凤翔卫的诏狱中助他审问出账册的下落之后,沈不寒便按照约定,命人将账册的内容誊抄了一份给李琅月。
根据账册的指示,有一笔巨额赃款,就藏在城东的邙山。
李琅月和她背后的河西藩镇,对与齐王的账册都过于关注了。
在先帝诸子之中,与李琅月最为交好亲善的,毫无疑问是当今圣上,曾经的十三殿下李宣。
但是就血缘亲疏而论,与李琅月在血缘上最亲近的,只有齐王。
所以,李琅月追查账册的目的是什么……
沈不寒的眸子暗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