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账目追查的怎么样了?”沈不寒问杨迁。
“就目前来看,能查到下落的不到一半。”杨迁懊丧地回禀,将手中的密报呈给沈不寒。
沈不寒看了看上面的数字,脸色才略有缓和。
“已经足够了。”
如果那些下落明白的账目能被追回,也足够支撑神策军两年的开销。
有了这笔军费,便能勉强堵住朝中那些主张和亲的老顽固的嘴。
齐王这些年,还真是贪得无厌。
沈不寒吩咐杨迁:“继续加快追查速度。”
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同时监视一下骆西楼等人的动向,放几个鱼饵给他们,至少弄清楚,他们要账册的目的是什么。”
沈不寒知道,李琅月在利用西戎此次请求和亲,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她会有意无意,泄露一些消息给自己,却犹抱琵琶半遮面,让沈不寒自己去猜。
她的目的有很多,如雾里看花,沈不寒无法全然看真切。
只有一个目的,坦率赤诚。
可偏偏就是那一个,他给不了,也给不起。
厨房里灶火升起,映着沈不寒的脸,沈不寒往里头又填了一把柴。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接连几日,骆西楼还是没有回府,沈不寒只能自己挑选几个靠得住的得力女使前往骆府照看李琅月。
定国公主李琅月主持本次科举的旨意已下达,全天下的举子打探到定国公主暂居骆府后,纷纷前往骆府行卷,递交自己平日所作诗文策论,骆府门口每天车水马龙。
李琅月以身体不适为由闭门谢客,但举子们的行卷都让女使帮忙收好。
白日里,沈不寒需要处理宫中和凤翔卫的事务。晚上,作为科举主考官李琅月唯一的通榜,沈不寒需要前往骆府,将白日里举子们递交的诗文策论,念给双眼不便的李琅月听。
这些日子,他们都对那日在稷下学宫发生的事情避而不谈。
沈不寒怕李琅月伤心,李琅月怕沈不寒担心。
李琅月将那块镌刻着他们所有心事的石头锁在床底下,每天晚上沈不寒离开后,她再把石头从床底下拿出来抱着睡觉。
就像十五岁那年科考前夜抱着沈不寒入睡一样。
她什么都懂,他也什么都懂。
就是比谁先投降认输。
如果她赢了,这块石头是她的嫁妆。
如果她输了,这块石头就是她的墓志铭。
成百上千的诗文策论,沈不寒连续念了好几日,李琅月却始终没有满意的。
要么是平平无奇的称颂之作,要么是蹈袭前人的陈词滥调,沈不寒只是念了开头,李琅月就没有再往下听的兴趣了。
由于实在太过枯燥无聊,有一日李琅月直接在沈不寒念策论的时候,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从小到大,李琅月对沈不寒耍过很多小心思,装醉装睡这样的手段到底用过多少次,李琅月自己都数不过来。
但李琅月发誓,这一次她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实在是那些举子的文章写得都太差劲了!
“这届举子水平都这么差的吗?”
李琅月皱着眉头拍了拍手中糕点的碎屑:“这写的都是些什么玩意?我十二岁前写的都比这些人写的好。”
定国公主的眉间凝聚着对大坤前途深深的担忧:“要都是这种水平,今年科举当真不用考了,免得选出一些庸才,你我还得受他们连累,平白无故被后人的耻笑。”
沈不寒一丝不苟收拾着桌上举子们的行卷,按照质量的高低排列齐整。
“这些天前来投卷的举子的确庸常了些,那些素有才名的举子,是不会来投递行卷的。”
沈不寒此话一出,李琅月立刻就猜出了其中的缘由,瞬间便敛了神色。
她以和亲作为条件,成为本次科举的主考官本就很难被士子接受,更何况她还邀请了沈不寒来做自己的通榜。
那些自诩清高的士子,不愿认一个女人和宦官,成为自己的座师。他们非但不会来找她行卷,反而私下里传扬诗文,借助昔日的才名,要求将主考官换回礼部侍郎卢朝阳。
暗潮汹涌下,除了人心中的成见,亦有权贵在背后推波助澜。
“今年准备参考科考的举子中,还是有些不错的苗子的,高廷相的那几个学生都还不错。至于如何排列座次,公主可根据他们临场发挥再做判断。”
李琅月摇晃着手中的桑落酒瓶,这些日子,她的双眼虽然看东西还有些模糊,但是不妨碍她窥测人心。
“怕就怕,这些士子的抵触,不过只是表面的浮云。年轻气盛,不小心就被人当了枪使。他们背后的人,想要的更多。”
科考场,一个鱼跃龙门的福地,也是一个藏污纳垢的腌臜之所。
沈不寒提起桌上的毛笔,拟了一份名单递给李琅月。
“这份名单上面的人你多加注意,若想让此次科考横生枝节,只能从这几个人身上做文章。”
“好。”
李琅月收下沈不寒的名单。
“歇了这么多天,也是时候,该见见那些相公了。”
李琅月还想装眼睛看不见,用这个借口,将沈不寒强留在她身边的这几日,光阴美好得就像偷来的一样。
如果时光能就此停滞,也未尝不可。
就像年少的时候,她看书看累的时候,沈不寒也会在一旁念书给她听。
君子温声如涓涓细流,从年少总角,一直奔赴她的花信华年。
只是李琅月也知道,她不能再拖下去了。
这盘棋不能乱。
唯有按照她的意愿步步落子,她才能赢。
……
回朝当日,李琅月便扬言要在政事堂给她留好位置。
位置是留好了,但人始终不曾出现。自那日现身要到了科举主考官的位置后,索性连上朝都免了。
似乎只是为了向众人示威。
右相李进甫在政事堂已经发过好几次脾气了,弹劾李琅月和沈不寒的折子,一直都没断过。
“李琅月到底要做什么?以为自己去和亲就能胡作非为了吗?称病不出对所有举子都避而不见,这是她一个主考官该有的态度吗?”
裴松龄倒是始终气定神闲:“李相公莫急,或许公主近日真是身体抱恙。毕竟公主要为了家国远赴西戎,苛责的话,今后还是莫说为好。”
“公主既然享有万人供奉,为国和亲是她身为一国公主应尽之责!”
李进甫大发雷霆之际,政事堂的门被人推开。
“原来李相公这么关心本宫。”李琅月言笑晏晏地走进政事堂,“本宫近日身体的确不爽利,真是有劳李相公挂怀了。”
李进甫还在吹胡子瞪眼,意欲发作之际,李琅月转向裴松龄:“本宫有事相同裴相公私下商议一番,不知裴公方不方便。”
“自然。”裴松龄起身朝李琅月作揖,“公主既有传唤,身为臣子岂有不应之理?”
李琅月做了个“请”的手势,让裴松龄先行一步,自己跟在裴松龄的后面,带上政事堂的房门。
双门关闭的刹那,李进甫看到了李琅月不经意间的抬眸,眉目冷冽,笑意讥诮且意味深长,看着他的目光,就像筹谋已久的猎手,欣赏着猎物一步步掉进自己精心设计的陷阱中。
李进甫的背后升起一阵恶寒。
……
“裴相公,请。”
李琅月亲自为裴松龄斟酒。
裴松龄连忙称谢,接过李琅月递过来的酒杯。
面前的人,披上甲胄,就是掌握一方生杀大权的藩镇节帅;换上朝服,就是进入朝堂搅弄天下风云的权臣。
独独不可能,老老实实地身披嫁衣,做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公主。
“这些日子,多谢裴相在朝中替本宫美言周旋。”
“都是臣应该做的。只是不知,公主现下身体可好些了。”
“自然是好了。”李琅月笑道,“所以来见您了。”
李琅月抱恙期间,裴松龄曾派人秘密递来求见的拜帖,都被李琅月以病因回绝了。
“不知老臣的提议,公主考虑得怎么样了?”
裴松龄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桌面,悠游地望着李琅月。
“裴相的提议自然是好,只是……”李琅月放下手中的酒壶,“本宫也只能给陛下些许提议,纳不纳妃,也不是本宫能左右得了的,还得看陛下自己的意思。”
“其他便不劳公主费心了,只要公主在朝堂上提出这件事便好。”
裴松龄微微眯起了眸子,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托起空了的酒杯,以示诚意。
“答应裴公的事情,本宫自然都会做到,只是……”李琅月沉吟片刻方开口,“令嫒兰心蕙质,才貌双绝,定不乏高门贵婿甘愿俯首帖耳,何必一入宫门深似海,委曲求全地做个妾呢?”
李琅月的眼神和语气中带着探寻,好想真的不理解裴松龄的做法。
“那公主明知从河西回到圣都,面临的定然是满朝文武的施压。陛下既不愿和西戎撕破脸皮,又舍不得自己的亲生女儿受苦,就只能牺牲公主,可公主不也还是回来了吗?”
李琅月是个聪明人,裴松龄不需要和她拐弯抹角,但也不需要把话全部说尽,点到为止,便足够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过程都不重要,要的只是一个结果。
至于结果是福是祸,那就各凭手段了。
李琅月弯起唇角,毕恭毕敬地帮裴松龄又把美酒续上。
“答应裴相公的事情,本宫定然会做到。至于李相公那边……”
“公主放心。”裴松龄掸了掸衣袖,尽是成竹在胸。
“过不了几日,李进甫勾结礼部意图在科举中舞弊的罪证,自然会送到公主和凤翔卫的手中。”
裴松龄举起酒杯:“若此事可成,公主便不必远赴西戎,届时陛下和小女的大婚,还请公主赏个薄面,前来喝杯喜酒。”
“不胜荣幸。”
李琅月也举起了酒杯,与裴松龄酒杯相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