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进甫也是聪明人,李琅月只要轻轻一点,他就明白了七八分,能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推敲出个大概。
他看着李琅月的目光,越发锐利暗沉。
心机深沉,算无遗策,皇帝皇后,文武百官、甚至四夷藩镇,都可能是面前人手中的棋子。
“真是可惜了,公主若是男子……”
若是男子,李进甫甚至会考虑,在当年夺嫡之争中,站到李琅月的身后,辅佐她登上皇位。
“没什么可惜的,也没有如果。”李琅月直截了当地打断了李进甫的话,“高处不胜寒,本宫所求,不过余生安稳,还请相公,莫要节外生枝。”
李琅月收起了笑意,话中带着警告的意味:“本宫对陛下足够忠诚,也是相信相公的忠心,才找相公合作。”
“自然。”
李琅月能如是想,对李进甫,或者对天下人来说,自然都再好不过。李进甫望着手握棋子,第一次开始反思自己先前那些古板执拗的陈见。
“我会配合公主下好这盘棋,公主若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尽可以向我开口。”
李进甫解下自己腰间的玉佩,放在棋枰上。李家三代为相,有了这枚家族玉佩,可以调动李家在朝中的大半根基。
李琅月准备去接玉佩,李进甫的手指却还压在玉佩之上,不曾移开。
“只是,公主既然想要结盟,这点诚意,似乎还不太够。”
李进甫心中终究对李琅月存了几分疑虑,李琅月这个人的本事他算是见识了,但她的实在过于难以捉摸。
官场之上如履薄冰,李进甫需要李琅月拿出更多的诚意。
这个诚意,可以是把柄,也可以是苦心孤诣下这么大一盘棋的最终目的。
“可以。”李琅月答应得很爽快,唇角弯起,笑若春日桃李:
“本宫自年少起,便倾慕沈不寒至今,这个诚意,够不够?”
李进甫听完李琅月的“诚意”,整个人定在原地,瞠目结舌。
李进甫因为过于震惊,手上按着玉佩的力道松开,李琅月笑着从李进甫的手中抽走玉佩,用手指玉佩在李进甫面前晃了晃,试图拉回李进甫的神志。
见一向处变不惊的李进甫仍然陷在近乎恐慌的惊惧中,李琅月便不再理会,直接把玉佩揣进自己兜里。
“多谢李相,合作愉快。”李琅月笑着同李进甫道完谢后起身离开。
徒留李进甫一个人怔在原地,反刍那石破天惊一般的“诚意”。
所以,从早年开始,李琅月沈不寒二人不和势同水火的传言都是假的?都是他们演的?
所以,沈不寒受宫刑那年,李琅月急急忙忙回京,又被先帝雷厉风行地驱逐出京是因为?
所以,一向贪生怕死的沈不寒,宁愿征战沙场也不让李琅月去和亲是因为?
无关权势地位,阴谋算计,难道只是因为?
难道自己以前全部想错了?
混迹官场数十年,被百官誉为“铁血相公”的李进甫,第一次觉得自己活得像个傻子。
每个关节怎么又荒谬又合理?
只是这……这成何体统!
李进甫狂乱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希望刚刚听到的“诚意”只是自己的幻觉。
……
从李进甫的牢房里出来,沈不寒就站在外面等她,神色平常。
李琅月刚刚同李进甫说话的声音不大也不小,她不确定沈不寒在外面能不能听到。
“这是你要的东西。”
沈不寒将一份名册递给李琅月,上面记录着近期的官员变动,以及这些官员背后错综复杂的人际往来。
科举要事,本来是由礼部和吏部同时负责,李进甫勾结礼部意图舞弊的传闻一出,礼部大部分的官员几乎都被停职查办了,礼部负责科举的相关事务,一部分移交到了吏部,另一部分由吏部重新派遣官员负责。
总而言之,所有的好事,几乎都让吏部沾了去。大昭此次科考,除了她这个空降的公主,还有硬被她拉扯进来的沈不寒之外,几乎就是吏部在一手遮天。
李琅月非常期待,想看看吏部和他们背后操纵的那只手,到底能在她的眼皮底下掀起什么样的风浪。
“辛苦了。”
李琅月接过沈不寒递来的名册,她刚握住了名册,沈不寒就将手收了回去,招呼也不打就离开了。
自打她的眼睛恢复之后,沈不寒又开始可以疏远她了。
“怀风。”李琅月在后面喊住沈不寒,“你准备去哪里?”
“平……康坊。”沈不寒回答得有些不自然。
“你是去……”
“查案。”
沈不寒转身,迎上李琅月探寻的目光。
平康坊是圣都妓.女的聚集之所,是全圣都的温柔乡与风月地。
沈不寒不用猜都知道李琅月的小脑袋瓜子里在想什么,随即补充道,“近日有不少举子借着李进甫的案子,在平康坊喝酒闹事,诋毁朝廷,需要稍作惩戒。”
“哦哦……”李琅月点点头,随即对沈不寒弯起了眉眼,“我就是随便问问,你其实不用跟我解释得这么详细的。”
李琅月这样的笑容,沈不寒再熟悉不过。每次藏着什么小心思,笑起来眼睛就和月牙一样,藏着猫儿一般的慧黠。
“嗯,下次知道了。”
沈不寒答的很淡漠,再次准备离开之际,又被李琅月叫住了。
“我也刚好要去平康坊,不知可否麻烦沈大人顺路载我一程?”
一听李琅月要去平康坊,沈不寒立刻皱了眉头。
李琅月依旧浅笑嫣然地望着他,目光中含有期待。
“平康坊闹事的举子奴婢来解决便好,公主近日还是应该多多休息。”
“我不是去平康坊帮你查案的,我是去那里听曲的。”
李琅月泰然自若地开口:“听说平康坊万国春有几个小倌,弹琴唱曲俱是一绝。”
“河西边陲之地,太过闭塞无趣。既然回了京城,还是希望在出嫁之前,好好享受一下圣都的繁华。”
沈不寒被李琅月噎得一时半会儿不知该说些什么,望向李琅月的眼神充满了不可置信。
万国春与千香坊并称为平康坊双绝。圣都流传着一句话,找女人一定要去千香坊,而找男人只能选万国春。
李琅月仔细地捕捉着沈不寒脸上细微变化的表情,唇边的笑意也越来越浓。
沈不寒久久没有回答,李琅月便眉目含笑地又问了一句。
“沈大人,方便吗?”
“方便,自然方便。”
沈不寒强行压下眼底的讶色,对李琅月做了个请的手势。
马车行至万国春门口停下,各种嬉笑调情之声透过车帘传来,随便一两句便能让人脸红耳热。
李琅月准备下车的时候,被沈不寒拉住了手腕。
在李琅月的记忆中,从六年前城门分别开始,每一次都是她去拉沈不寒,然后被沈不寒以各种各样的理由甩开。
这好像是六年以来,沈不寒第一次主动来拉她的手腕。
“怎么了?”李琅月压下心中的欢娱,强装镇定地问沈不寒。
沈不寒踌躇良久,才到李琅月跟前,替她戴好头顶的兜帽。
“万国春毕竟是鱼龙混杂之地,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公主还是应该多加小心,切莫暴露了行踪。”
“自然。”李琅月拍了拍沈不寒替她系兜帽的手,“我心中有数。”
沈不寒的手又像被什么烫到似的缩了回去。
“祝公主玩得开心。”
李琅月一下车,老鸨便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
“这位客官,请问是来找我们家哪位郎君的?”
李琅月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扔进老鸨的怀里。
“你们家最好的,我都要了!”
“得嘞!”
老鸨眉开眼笑地捧着满满一袋子的钱,春风满面地将李琅月迎进万国春。
隔着马车的窗帘,沈不寒目送着李琅月的身影,消失在花团锦簇的万国春。
老鸨再折返回门口的时候,显然是发现了一直驻足在外的沈不寒,抖落着手上的方巾,扭动着腰肢便攀上了马车的车沿。
“公子待在外面做什么,不进来一起玩玩?”
一阵香粉扑面,沈不寒的胃里瞬间升起一阵恶心。
“走。”
沈不寒厉声命令驾车的杨迁,杨迁一刻也不敢耽搁,赶紧调转了马车的车头,扬起的灰尘呛了老鸨一鼻子灰。
“真扫兴!难怪家里夫人要出来找乐子!”
老鸨嫌弃地斜睨了一眼离开的马车,看到有客登门,又立刻换上笑脸相迎。
……
杨迁明显能感觉到今天的沈不寒特别不对。
原本他们来平康坊,只是想随便抓几个对朝廷出言不逊的举子,做个样子吓一吓,关两天意思便罢了。
可是没想到,沈不寒今日竟然亲自出手打人了。
一个喝醉了的举子,在千香坊高谈阔论:
“李进甫意图舞弊确实该死,但定国公主一个女人,不好好在闺中待嫁,还来掺和科举,企图做我等座师,那也是有违妇德……”
醉醺醺的举子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沈不寒一拳直冲面门而去。
那一拳打得极重极狠,把那个口出狂言的举子的牙都打了下来。
“拿下。”
沈不寒的眼底阴鸷冰冷,均是汹涌的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