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日光渐暖,汴京城中春色盎然,柳青花红,教游人目不暇接。
西市,悦己馆内,侍者们或在用素绢拂窗,或在有条不紊的擦墙扫地。
翟如花执笔坐在靠门处的小木案上描着美人妆,时而担忧的抬头望一望熙攘的街外。
这时,屋下走进一位年近六旬的老翁,手上捧着一个大竹篓,满脸喜色的望着翟如花。
“似锦娘子,你定的妆品我全送来了。”
“劳谭老板幸苦一趟。”
翟如花闻言欣慰一笑,起身去钱柜里取钱予他。
“不知近来东市的生意如何……”
她未说完,幺桃就拽着一身形七尺的黑衣男子使力的往店里拉。
“羽重哥哥,地上掉的东西不能吃呀!”
翟如花见到那两人,眉间忧色才悄悄散去,索性搁笔,将画到一半的美人妆静置一旁晾干。
“幺桃,你不必管了,去后院洗洗手、取些点心吃,他交给我收拾。”
“点心?我也要吃点心!”
见翟如花起身相迎,羽重哪管上三七二十一,一步上前紧紧抱住了她,随后凶狠的瞪着谭老翁,直到把人吓跑了。
“羽重,谭伯伯他不是坏人。”
翟如花尴尬的推开了他。
虽说这家伙在店里表现甚好,任劳任怨,十分勤快,吃的比鸡少,干的比牛多。
但唯一不好的,是他实在是太缠人了,教旁人看到眼底,定要背后嚼起舌根。
翟如花近日一心扑在她那蒸蒸日上的美容馆事业上,哪有闲暇去澄清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
想到这里,她终是下定了决心。
羽重,是留不得了。
等送走上午最后一位来上妆的贵客后,翟如花大手一挥,备下了一桌八珍宴席。
老母鸡燕窝羹,葱烧海参,蟹粉狮子头,松茸炖蛋,鲍汁虾仁、水煮白菜……
道道皆是名厨匠心之作,色香味形至臻上乘。
翟如花正给幺桃夹起一块炸带鱼,蓦然看见羽重迟迟未曾动筷,只在凳子上来回乱扭。
“吃吧,吃饱了我有话要跟你说。”
翟如花看向沉默寡言的男人,想了想,也给他夹了块炸带鱼。
“我…我真能上桌吃饭吗?”
羽重卑微的攥紧了手指。
“怎么不能,再不吃饭都要凉了。”
翟如花嘴角一抽,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这家伙,从前过的到底是什么非人生活?
“真的可以?”
羽重抬头巴巴的看着她,眼珠子激动的快要掉出来,这才敢低头用筷子往嘴里夹菜扒饭。
他敢吃的只有价廉物贱的青菜。
一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翟如花心里便觉有愧,每一筷饭都吃的无比沉重。
而羽重就这一盘炒青菜足足吃了五碗饭,才满意的放下筷子,用一种热切又感激的视线凝视着翟如花。
一行人用过午膳,日头虽晒,悦己馆亦结伴来了群爱美的妇人上妆。
趁她们挑选妆容的间隙,翟如花又回到案前沉浸描自己的美人妆。
羽重抱着一沓账本经过翟如花时,突然停下脚步,凑了过来。
“妈咪,谢谢你一直赏我饭吃、赏我水喝,我爱你……”
“你说啥?”
翟如花闻言吓了一跳,一个气急差点被话呛死。
“羽重。”
翟如花揉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厉声重申道:“以后无论在人前还是人后,不许叫我妈咪。”
羽重认真的点点头,后又歪头问道:“那……主人?”
“死都不行!”
翟如花实属没想到这话会从他口中说出,便很是挫败的说:“你我年岁相仿,直喊我如花就好。”
“如花,嗯,如花!”
羽重像个贪得蜜糖的小孩,痴痴的点点头,脸上似浮起了一抹得意。
翟如花无奈低头继续画图,尚差一笔收尾时,她只觉手下倏忽一空,再回神时,图样子已被人冷不丁的夺走了。
“羽重!”
她不悦皱眉,抬眸见是一位衣着俏丽的年轻女子,下意识把她当成客人,怒气尽然散了去。
“这位小姐是看中了我新设计的美人妆?”
谁料少女一声娇叱。
“好个美人妆!我今日特来揭破你家这欺世盗名的黑店!”
她突然掀开面纱,溃烂的右颊引得旁人惊呼。
翟如花一下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关切问道:“这位小姐,此话怎讲?”
“诸位看好了,这样的妆品你们难道还敢用吗?”
少女咄咄说着,一把推开翟如花,旋即夺过侍者手上的香膏砸在地上。
膏体溅落处竟将木地板生生蚀出了缕缕白烟!
翟如花眼睛了然的黯了黯,急忙拦住了作势咬人的羽重。
“你胡说,这几日我见过的客人多的去,还从未见过你呢。”
幺桃见状,忙伸出小手,气鼓鼓的挡住了正在发疯的少女。
“你没见过我?好个牙尖嘴利的小贱人,我上午在此梳妆时,你还不知在哪打盹儿呢!”
少女气势汹汹,说罢扬手便要打人,谁知半空忽被人牢牢钳住了。看到是那浑身阴郁的黑衣男子后,她登时像泄了气的皮球。
“怎么着,青天白日的,你们难道还想杀我灭口不成?”
“羽重,不得对客人无礼,放手!”
“如花……”
羽重委屈的眨了眨眼睛。
翟如花沉着脸让他退下,随即深吸口气,转头满脸堆笑的对少女说道。
“今日之事,是小店招呼不周。这样,我给您妆银十倍奉还,再请城中最好的郎中替您诊治。若姑娘不嫌弃,小女子还能为您伺候汤药……这般处置可好?”
紫衣少女似是觉得这个方案可行,凝噎了片刻,却又跋扈起来。
“本小姐是相府千金翟雪儿的义妹赵棠,岂能被你用几两银子就打发了?”
翟如花一时语塞
确实打发不了,毕竟仗势欺人的戏码,原主当年也用来折辱过真千金,到头来却是冤冤相报了。
此时悦己楼内的喧嚷声早已惊动街坊,人们看着翟如花纷纷开始议论,指指点点。
“贪人钱财就罢了,怎得居心不良还要害人?”
“我早说那似锦娘子行为不检,一个及笄女子养着一个俊俏男奴,成何体统!”
其他人跟着附和,嘲笑着,话语一个比一个下流难听。
翟如花匀了口气,自知方法总比困难多。
便让羽重几名短工将所有妆品连带圆凳通通搬到了太阳底下。
“各位请稍安勿躁,且容小女子分说一二。”
“方才赵娘子说自己是上午来小店上的妆,至今不过两个时辰,脸已溃烂成这般地步。若真是小店妆品之过,莫说闭店,倾家荡产都认了,可若是她本就带着隐疾而来……”
翟如花说着略带停顿,看清每人若有所思的脸色后,才笑吟吟的继续言道。
“还请劳烦诸位街坊邻居助小女子讨个公道,凡试妆者赏银一两,凡脸上起红疮者立赔千两!”
话音刚落,市井就如同炸了锅,不少人已争先恐后坐在了事先摆好的圆凳上,细细数去竟有五十几人。
赵棠见状脸色微变,刚想借机离开,被一穿黑直裰的阴郁男子拦住了,他身后站的,正是气定神闲的翟如花。
“赵娘子你逃什么,栽赃黑店的是你,银子打发不走的也是你,天地间的便宜事都叫你占了,你难道不欢喜吗?”
“你……”
赵棠步步朝后退去,袖口一颤,掉下来一盒物什,那正是她夺走后被调过包的香膏!
翟如花自赵棠夺走妆品起就瞧出端倪,那盒香膏绝非悦己馆之物。怎奈事急从权,她也顾不得太多了。
看着赵棠面目惨白,翟如花心下暗喜。
“这破天富贵终于轮到我了,古代版315打假现场,开播!”
一时之间,赵棠被困在了众目睽睽之下。眼睁睁看着一群街坊邻居排队试妆、拿赏银、无事发生……
天幕暗淡,围观的百姓们只多不少,悉悉索索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似锦娘子的手可真巧,连那胖寡妇都画的跟貂蝉似的!难怪美容馆生意红火。”
“嗐,那红眼丫头真算把人家相府千金的名头丢光了,还敢跑来诬陷别人!”
“悦己馆的良心妆品还有多少存货?我全买了!”
……
翟如花理理灰青衣裙,朝四下街坊百姓福了一礼,明眸含笑。
“今日多蒙各位出手相助。我悦己馆行事光明,既无歹心,亦不怕事,往后我定当以更加绝巧的妆束手艺,报答各位厚爱!”
翟如花释怀一笑,心下敞亮了许多 ,转而睨向赵棠。
“赵娘子,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赵棠也是到了此时才恍然回神,面上青红交织,忽地咬牙跺脚道:
“翟如花,你且给我等着,我义姐绝不会轻易放过你……”
“赵棠!”
翟如花刚想开口,就瞥见人群外有人走来,站定在了赵棠身边,朝她款款揖了个平礼,笑道:“如花,你近来可好?”
但见一柔婉佳人站在他们眼前,眉若远山,浓淡得宜,粉面桃腮,倾国倾城。
翟如花看着那张脸一时竟看痴了,回过神便开始替原主黯然起来。难怪翟雪儿是人见人爱的原著女主,而她只是个恶毒女配了。
光直观的五官条件就落后人家一大截,更别说比什么含蓄的内在美了。
罢了,既然这样,咱做一颗光华柔敛的珍珠也好。
翟如花勉强笑了笑,只觉自己脑袋跳疼。
“雪儿姐,她是你的义妹,那今日之事我不深究了,你带她走吧。”
“好,只是……世子府半年前失踪的羽侍卫,怎在妹妹这里当起了杂役?”
翟雪儿似笑非笑的打量着翟如花身旁的羽重,在挑起胸前一缕垂坠的发丝,绕在指上会意一笑。
被人栽赃黑店的风波暂止,翟如花终于在忙碌中抽出一丝闲心,转头重新打量起羽重。
但见那黑衣男人弓腰在后院清理杂草,动作不时会突兀停下,只歪着脑袋死盯着草丛某处,令观者迷惑难解。
“幺桃——”
翟如花转回头吆喝了一声。
“如花姐姐,怎么了?”
小丫头闻声跑了过来。
“你觉得羽重怎样?”
小丫头为难的咬着指甲,慢慢叙说着:
“他?干活倒挺老实的,就是他从不提身份家世,像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瞒着我们……”
翟如花一怔,没想到连幺桃这么小的孩子都察觉到他身上的蹊跷。
“也许人家向来话少呢?”
“话少?”
幺桃忍不住瑟缩了下肩膀,煞有介事的低声言道:
“前天清早,我亲眼见他跟路边的野狗说话,他还提到了你!”
“我?难道是在跟条狗一起蛐蛐我?”
翟如花不免被逗笑了,转而沉思起来。
她早有所感裴夫人遣来的男奴,绝非表面那般简单。
寻常奴仆,怎能在扛抬重物时面不改色?又怎会在无人处脊背仍挺直如青松?
更教人起疑的是——但凡有陌生男人近她身侧,羽重就浑身紧绷,仿若早知会有人对她不利……
也许,此中隐秘,比她所料想的,更要离奇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