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荡了数日,直到驻足在一个吵闹的茶馆外,鱼溪玉进去歇脚,坐下叫了杯茶,台上的说书先生咳嗽两声起势,缓缓道来
“话说如今这天下三分,人妖魔三族鼎力,三百年来也算相安无事,但自古没有不动刀的兵,也没有不想一统的君。”
说到这里捧手向上恭恭敬敬作揖道:
“今日的桓君神明英武,有建世之资,废除晏氏遗脉贱籍,采贤纳良,实属我桓国之幸”
鱼溪玉暗道:这说书先生怎么分析起天下情势来了?不怕被砍头吗?
说书先生看着台下众人兴致勃勃的模样,继续往下说:
“可这妖族内无强主,势力多分,百年来恶妖作祟,其歹毒与异兽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幸有天下修士才得以护我等凡人免遭于祸,可这妖族竟妄图复行先晏之道!罪不容诛!想必在座诸位都听过:
青山何处不见溪,不羡玉露朝似卿。
这两句说的便是苍莱双姝,何青山,鱼卿”
鱼溪玉一口茶噎在喉咙:怎么编排到我身上来了?好在乾坤袋不用灵力驱动,能将流霜弓和阿来剑收好,不然就是活脱脱的靶子
“而鱼修士乃苍莱墟青霞仙人门下高徒,除异兽之豪杰,却被妖族于日侧壁杀害!魂灯寂灭!其尸首至今下落不明!”
这话瞬间点醒了鱼溪玉,凡是正经门派的修士结丹时刻,会取一缕灵气点魂灯,人死,丹寂,则灯灭。
如今鱼溪玉金丹不在,灯自然就灭了,自然也就“死”了。修真界再无鱼溪玉,纵使鱼溪玉出现在众人面前,也没人会相信,能变幻身形的异兽妖魔不在少数,更何况还有化形丹,恐怕她一出声就会被乱棍打死。
“昔日世英榜第一的江鹤瑜被吊尸城楼之上!嚣张至极!”
此话更是激得鱼溪玉灵魂一荡:!江师兄的尸体埋在窈窕谷,何来吊尸一说,等等!他刚才还说我于日侧壁遭杀害,不对!事有蹊跷,这几日冲击太大没有细究,反思其中,一阵恶寒直冲天灵盖
说书先生还在滔滔不绝,鱼溪玉起身结过账朝外走,却与一人劈面相逢,鱼溪玉愣神:花令!怎么会在这遇见他。
二人面面相觑,不动声色。
鱼溪玉这才注意到自己这几天风尘仆仆,污泥残血,斑斑点点,破衣烂衫,杂乱不成体统
啧,爱穿浅色衣服的破毛病。
反观花令,长身玉立,清风不乱雷雨不惊,在扬尘满面的街道上独似微蒙轻烟的孤月,玉面白腻,鼻若悬胆,眸中一泓秋水照人寒,似龙光射人,云纹银甲束身,窄腰处一柄清尘剑静待鞘中,微泛冷光,剑柄处坠着块剔透膏脂般的白玉,头顶银凤束发冠,记忆中的眉眼此刻似乎带着几缕愁丝。
花令明显也认出鱼溪玉来,脸上却没有鱼溪玉认为该有的见到死人活着的惊愕,鱼溪玉踟蹰不前,不知该作何反应,好在花令率先开口:
“你还好吗?”
鱼溪玉点点头:“挺好的”
花令:“外界都在传你死了”
鱼溪玉明了:“我知道,如你所见,我还活着”
花令道:“对,活着”
鱼溪玉轻微颔首道:“那就不打扰你了,我有事先走了”说罢侧身离开
走出去没几步,花令追上来,道:“我送你,鱼姑娘,我送你吧”
鱼溪玉顿时觉得现在的肉体凡胎在数日的奔波下几愈垮塌,况且已经习惯辟谷的她这几日滴水未进,除了方才那杯茶,脚步变得虚晃,如履飘飘云朵,随后坠入一个坚实的臂膀。
睡梦中又是一幕幕追悔莫及的画面,鱼溪玉再次痛苦地醒来,但这次与往常不同,不是明月照树丫,也不是破瓦漏朝晖,是规律搭构的旅馆天花板,一碗冒热气粥递了过来。
花令道:“你身体亏空太久,先喝碗粥”
鱼溪玉接过粥,盯着空中飘散的雾气,道:“多谢”
花令看着鱼溪玉道:“你金丹没了。”
鱼溪玉波澜不惊:“嗯”,猜都猜得到的事实
好在花令没再多问。
鱼溪玉机械地喝完手里的粥,食之无味,满室寂然。
鱼溪玉喝完粥就重新躺下,迷迷糊糊又睡过去,本以为醒来会看到花令已经走了,结果花令还一动不动地坐着。
一见鱼溪玉醒来,花令又端出来一碗粥给鱼溪玉。
鱼溪玉又喝粥,又只是喝粥,花令只在一旁看着,两人都不言语。
喝着喝着,鱼溪玉猛然发问:“这粥是你煮的。”显然是个陈述句。
花令道:“是”
又重归寂静。
本以为这个小插曲过去了,两人就分道扬镳各安其天命,待鱼溪玉养好身体后离开旅馆,花令紧随其后。
花令对此做出解释“你没有金丹,孤身一人危险重重。”
鱼溪玉想,白得一个打手,稳赚不亏的买卖,有事他上,有钱我数,也就由他去。
当务之急是到窈窕谷确认尸体,死者已逝,金丹已失,恍惚沉沦的日子过几日就够了,毕竟桃花还会开,太阳还会升。
和一个修士一同赶路,徒行自然不是最优选择,搭顺风剑嘛,又有些不合适,毕竟花令与鱼溪玉昔日交情不算交恶,但也不过是年轻气盛的意气用事,思来想去还是骑马妥当,结果二人浑身摸不出一匹马的钱,鱼溪玉在外历练能辟谷就算了,花令一介侯爷身上怎么也这么穷?!
最后还是顺风剑,起初鱼溪玉站在花令身后抓住他的衣服暗自庆幸自己底盘稳,结果路上遇到飙剑而过的修士,带起的风波差点没把鱼溪玉刮下去,这可不经摔啊,肉体凡胎也可作肉泥骨渣,鱼溪玉赶忙抱紧花令才幸免于难,花令在前矗立如山,轻香隐隐约约萦绕鼻尖。
好香
凑近暗嗅几下,感到臂中躯干震颤,鱼溪玉这才作罢但没放手,面子哪有小命要紧。
但清风依旧将花令身上的香带进鱼溪玉的鼻子,如缕缕轻烟绕在心间,凉风习习,鱼溪玉的两颊却像刚灌了两大坛酒一样烧,沉寂了这么久的静潭被这阵风掀起片片涟漪。
二人一路无言。
到窈窕谷看到尸体腐败不堪,难以辨认,异兽的毒液将尸体侵蚀成一副湿腻炭黑的模样,但从身形上看与江鹤瑜相似,根骨却不同,明明是一具凡人之躯。
鱼溪玉细细回想,脑中却始终像蒙了一层雾,窥其形,近却无,越是深入越是不得终章。蹊跷,实在蹊跷。
鱼溪玉只得作罢,观察事发现场,也一无所获。
倏忽,草丛里窸窸窣窣,似有极速逃窜之意,清尘出鞘,三下五除二便将始作俑者逼入绝境退无可退。
趁着月光一看,黑身长嘴利爪,噬尸兽,异兽的一种,只吸食尸气和吃腐尸,生性喜暗胆小,不算祸害。
鱼溪玉道:“放了吧,多半是被尸体吸引来的”
花令作势要放,身后的火光覆了上来:“仙君别放!这噬尸兽欠我三条人命!”
鱼溪玉转过头,是个富态的中年男子,两撇翘胡随唇颤动,气喘吁吁,指着噬尸兽,眦目欲裂。
鱼溪玉不解道:“这噬尸兽只吃腐尸,而且噬尸兽吃的几乎都是动物,杀害人的噬尸兽实在少有,阁下恐有误会。”反正鱼溪玉捉异兽这么多年是从来没听说过噬尸兽杀人的。
那男子鞠躬作揖道:“仙君有所不知,此噬尸兽穷凶恶极,小人家中三口人皆遭其所害,还请仙君为小人鉴公道啊。”
鱼溪玉与花令对视一眼,达成共识,花令带上噬尸兽,二人随男子到黑成镇一探究竟。
路上男子诉说原由,男子名叫秦总,从商多年,家中贤妻娇妾爱子接连遭杀害,悲恸不已,一番追查下,发现是噬尸兽作祟,遂领众家丁追杀至此。
鱼溪玉听他一路唾沫横飞,慷概激昂,时不时看向花令手中的噬尸兽,目光灼灼。
一踏进秦府,鱼溪玉便觉得周遭不对付,又说不上是哪奇怪。
秦总领二人到爱子尸首旁,花令用剑柄挑开尸布一看,面灰白唇紫乌,与一般尸格无异,只不过颈处啮痕密密,断定是噬尸兽所为。
秦总忿然道:“仙君,我儿死后四日夜,我夜难入眠,遂到灵堂,岂料见这秽物竟在食我儿身,一定是这贱东西害我儿!”
鱼溪玉无奈,方才山上的科普进狗耳朵了,明明是近期府中频频出现命案,尸气引来了噬尸兽。
鱼溪玉道:“令郎尸格无异,非异兽所为,恐府中变故连生另有原因。”
秦总充耳不闻,断定就是噬尸兽所害,向花令道“还请仙君将这秽物交给在下。”
鱼溪玉:……
花令道:“此案还有待定夺,这噬尸兽暂且由我代为保管。”
秦总这才作罢,恭恭敬敬安排二人住下,临走狠狠剜了鱼溪玉一眼。
鱼溪玉:?!服了……
秦总回房路上满脸幽怨地吐槽道:“竟然是个耙耳朵!乱火铳得很!只不过进了府就好办了”
是夜,鱼溪玉躺在床上复盘今日在茶馆说书先生所言,废贱籍,害修士,欲行先晏之道……似乎嗅到一股山雨欲来的阴谋气息。
倏忽,窗外接连闪过几个黑影,鱼溪玉熟练地从乾坤袋里拿出阿来剑。
拔不动
“啧”
又给放回去。
开门看见花令持剑站在门外,花令见她出来道:“有异样,先别轻举妄动。”
鱼溪玉点头,跟在花令后面:有打手就是方便
那几人消失在曲廊转角,身影淹没在檐下阴影处,二人不即不离地追在后面,只见五位美妇人姿态妖冶,嘤嘤笑笑地进了一个房间。
随后房间内传来秦总的声音
“莺莺好香啊”
“哎呀,讨厌~”
“秦郎~喝酒”
……
鱼溪玉暗道:没想到这秦总玩得这么花。
正欲走进些听个明白,这五个美妇方才走在路上身体前倾,步法诡异,明显不是寻常人,可花令却停步不前,鱼溪玉见他蹙眉抿唇,知晓他不满这些腌臜事,便独自去听墙角。
听了好一段娇嗔秽语才听到重点 ,其中一位美妇人语音百转
“秦郎~说好给人家带的异兽呢~怎作弄奴家~”
秦总粗喘道:“有有有,明日就给你,月月好软”
另一位美妇人出声:“秦郎~听闻府上来了两位仙君,真的吗?”
秦总道:“是位仙君带着媳妇出来游玩,抓住了异兽,我便请他们来府里……嗯,丽娘好舒服”
鱼溪玉:谁是他媳妇!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偏偏这时花令来到鱼溪玉身后听了个正着,一位美妇又娇吟起来,鱼溪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位美妇继续道:“那郎君生得可真是玉面娇俏啊~”随即一片嘤笑传出来。
那个尾音拖得鱼溪玉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诡异!整个秦府都透露这一种诡异!
鱼溪玉一惊,看见几根柱子接连里钻出来几个小纸人,纸人身形逐渐变大直到变成常人大小,甚至可以说就是变成一个人,周遭房屋里都陆陆续续出来人、纸人,纸人又变成人。房梁里,墙里的都钻出来了。
鱼溪玉和花令躲到一旁暗观,只见这些“人”开始奏乐,丝竹管弦并声齐发,还有跳舞的,端酒的,此时秦总房间门大开,一行人奏着乐跳着舞端着酒进去了。
鱼溪玉从门里看到里面的奢靡荒唐,荒唐至极,秦总如醉如痴,面色逐渐变得苍白,大张着嘴喘息,眼睛直往上翻,身如烂泥,转瞬间气息奄奄,命不久矣。
寒光乍现,清尘出鞘,花令箭步上前,只见那些“人”四散奔逃,剑剑破身,顷刻间便化为纸屑,除了那纸妇人,吸过人气的就是不一样,不过几招还是倒在清尘剑下,但也有漏网之鱼钻进柱子里去。
纸人化人,宅府作乱,家门不幸……
鱼溪玉猛然想起来,拍手道“厌胜术!”
厌胜术常用于民间,可助人亦可害人,世人多推崇修仙道为正道,厌胜术自然不被入流,但今日一见这厌胜术也并非小儿丹青般拙陋不堪。
鱼溪玉曾在一本杂记里偶得厌胜术,既有厌胜术必有厌胜物,这里的纸人便是厌胜物,厌胜物毁则咒破,而施咒人也会遭反噬。
花令驱散纸人后让秦总服下回魂丹,秦总这才悠悠转醒,连连作揖感谢花令救命之恩。
一个漂亮的剑花,清尘回鞘,花令正声问他:“你不知她们是祟物吗?”
秦总冷汗津津,还没从方才的命悬一线回过神来,细喘道:“在下愚蠢,被那妖艳贱货迷了心智,还请仙君为我做主啊”
花令不语,俨然一副不信其言的模样,鱼溪玉在一旁抱臂道:“如若不从实招来,那纸人再来找你,我们可不会再帮。”
秦总冷吸一口气,眼珠左右流盼几下,道出实情,真是好一出家庭伦理狗血大戏
老爹在外觅新娘,强夺良家少女郎,
儿子娇妾把欢偷,老母撞破偷腥床,
惊叫失足卧病床,娇妾肚里揣了宝,
鸡飞狗跳惹人笑,接连横死无人孝。
…………
鱼溪玉不关心这些伦理纠葛,直抓重点,秦府是今年才修的,自打住进来后才有的一连串荒唐事。
纸人是一开始便有的,在秦府夜间出没,起初搞得人心惶惶,但也不过载歌载舞没伤人命,本是想请术士来收。
结果秦总儿子色迷心窍竟对纸妇人下手,纸妇人本没有神念,初赴云雨后吸了人气,便一发不可收拾,竟还想尝尝异兽滋味,秦总儿子被吸去人气终日神魂颠倒,干尽荒唐事,终究是自作孽。
翌日,秦总按鱼溪玉所言命人拆掉昨夜钻出纸人的房屋,取出梁柱中的钉子,烧毁纸人,再命人将修房的工匠拿来,
工匠被带过来时已是命灯枯竭之状,至死都在唾责秦总禽兽不如可恶下流,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鱼溪玉心想:果真如此,是厌胜术。
事已至此,看这秦总也不过三五日的光景,报应终到,造化弄人。
不过在鱼溪玉心中一颗种子悄然种下,厌胜术害人亦害己,如若调转一方,我使厌胜物,当他人欲加害于我,利用其怨怒之气向我下咒,毁厌胜物则遭反噬,既可以防人亦可以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