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在窗玻璃上蜿蜒成透明的溪流,将窗外的霓虹灯光晕染成模糊的色块。我伏在病房窄小的窗台上,数着对面大楼还有多少扇亮着的窗户。凌晨三点十七分,这座城市的大多数人还在沉睡,而我的父亲刚刚被推出ICU,胸口贴着错综复杂的导线,像一具被现代医学暂时挽留住的躯壳。
"喝点东西。"顾阳将一个纸杯贴在我手背上,热度透过杯壁渗入皮肤。是热可可,甜腻的香气混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形成一种奇异的安慰。
我小啜一口,舌尖被烫得发麻。"你不必整晚陪着的。"
顾阳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他校服外套的袖口还沾着些许血迹——那是父亲发病时咳出的。八个小时过去,那抹暗红已经干涸成褐色,像一片枯萎的枫叶印记。
"林女士值夜班,回去也是一个人。"他声音很轻,目光落在病床上连接着父亲胸口的监护仪上。那些跳动的绿色线条在他眼底投下细碎的光影,"再说,你一个人在这里会害怕。"
我握紧了纸杯。确实,当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划破雨夜,当父亲在我面前突然面色煞白地倒下,当他的手指在我掌心变得冰凉——那一刻我几乎忘记了如何呼吸。是顾阳冲进我们家,冷静地拨打了120,在等待救护车时进行了基础急救,甚至记得带上父亲的病历和常用药。
"血压稳定了。"护士进来调整输液速度,冲我们笑了笑,"你们两个孩子真不容易。"
不容易的是顾阳。我只是一直在发抖,像个没用的布娃娃。而顾阳在急诊室填表时字迹工整得像打印的,回答医生问题时条理清晰,甚至在父亲需要做CT时准确说出了他的药物过敏史——这些连我都记不清楚的事情,他却了然于心。
"你什么时候背下我爸的病历的?"护士离开后,我轻声问。
顾阳用手指在杯沿上画着圈:"去年他第一次住院,林女士让我帮忙整理过用药记录。"他顿了顿,"周叔叔的支气管扩张症容易引发心肺并发症,我查过一些资料..."
他的话戛然而止。我忽然意识到,书桌上那本《家庭医学百科》被他翻得起皱的章节,床头柜里手写的应急联络清单,甚至他手机快捷拨号设置好的医院电话——这些都不是偶然。
窗外的雨声渐密,监护仪的滴答声在静谧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顾阳的侧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棱角分明,下巴上冒出了一层淡青色的胡茬。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个和我一起在梧桐树下埋时空胶囊的男孩,早已长成了会在危机中为我撑起一片天的少年。
"睡会儿吧。"顾阳脱下外套披在我肩上,上面还残留着雨水和血渍混合的气息,"我守着。"
我摇摇头,却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哈欠。疲惫像潮水般涌来,我的眼皮开始变得沉重。
朦胧中,我感觉顾阳轻轻扳过我的肩膀,让我靠在他身上。他的体温透过单薄的校服衬衫传来,稳定而温暖。恍惚间,似乎有手指极轻地掠过我的发梢,像春风拂过新生的柳枝。
"我在。"我听见他低声说。
雨声渐远。
醒来时天已微亮,我发现自己身上盖着顾阳的外套,而他正伏在病床边的小桌上写着什么。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他发梢,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我悄悄挪近,看见他正在一张医院便签纸上画着表格,标题是《周叔叔康复计划》。
表格细致得令人吃惊:从每日用药时间、饮食注意事项,到康复训练进度,甚至标注了可能出现的并发症及应对措施。最后一栏写着"随访复查",后面整齐地列着三个不同医院的专家门诊时间。
"你一夜没睡?"我的声音因刚睡醒而沙哑。
顾阳转过头,眼下浮现出淡淡的青色。"眯了一会儿。"他合上笔记本,"林女士早上来看过,说周叔叔情况稳定,再观察两天就能转普通病房。"
我望向病床。父亲的面色已经恢复了些许血色,胸口随着呼吸均匀起伏。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在胸腔膨胀,我伸手握住了顾阳的手腕——那里有一道细小的疤痕,是我们十岁时爬树摔下来被同一根树枝划伤的。
"谢谢。"我说。
顾阳的手指轻轻回扣住我的:"傻子。"
这个简单的词在他唇齿间变得如此温柔,像含着一颗即将融化的蜜糖。
林医生查房时带来了早餐,热腾腾的小米粥和包子。她检查父亲的情况后,难得地对我露出微笑:"恢复得比预期好。"然后转向顾阳,"你该去上学了。"
"我想再待会儿。"顾阳说。
林医生皱眉,目光落在他袖口的血迹上:"换件衣服,然后去学校。"语气不容置疑,但当她伸手拂去顾阳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时,眼神却柔软得不可思议,"晚上我来替你。"
顾阳离开后,林医生递给我一个保温杯:"红枣枸杞茶,对惊吓后恢复有好处。"她顿了顿,"顾阳很在乎你们。"
我捧着杯子,热气氤氲中看见林医生为父亲掖被角的手指微微发抖——这双在手术台上稳如磐石的手,此刻却泄露了某种隐藏极深的情感。
"阿姨,"我突然问,"你和我爸爸...是很早就认识吗?"
林医生的动作顿了一下,白大褂的衣角在病床栏杆上轻轻摩擦:"大学同学。"她简短地回答,然后补充道,"后来在同一家医院工作。"
她转身整理输液架,背影挺拔如常,但我注意到她将父亲床头的病历卡反复调整了三次才满意。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在她脚边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像一条通往过去的隐秘小径。
三天后父亲转入普通病房,顾阳的《康复计划》被主治医师称赞"比很多专业护工都周到"。那天晚上,父亲精神稍好,靠在床头看我们下象棋。
"小顾,"他突然说,"要是我有什么意外..."
"爸!"我手中的"车"啪嗒倒在棋盘上。
父亲摆摆手:"听我说完。"他看向顾阳,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严肃,"小渔有时候太要强,又爱钻牛角尖。如果...我是说如果...请你多照顾她。"
顾阳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棋子在他指间捏得发白:"周叔叔,您会好起来的。不过..."他直视父亲的眼睛,"我会一直在小渔身边。无论发生什么。"
父亲点点头,像是完成了一项重要交接。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夕阳穿过病房窗户,将棋盘照得半明半暗,就像我们此刻各自怀揣的心事。
回家取换洗衣物时,我在顾阳书桌上发现了一个文件夹,标签写着"周家应急方案"。里面不仅有父亲的详细病历复印件,还有我家小区平面图标注了最近的三个医疗点,甚至有一张我的课程表背面写着"小渔备用物品清单"——从过敏药物到生理期用品,事无巨细。
文件夹最后一页是一张便签:"如果小渔害怕:1.握住她的手 2.讲梧桐树的故事 3.给她热可可(三分糖)"
我的视线突然模糊。便签右下角画着一片小小的梧桐叶,和我们在树下埋的时空胶囊上刻的图案一模一样。
顾阳回来时,我正在厨房煮面条。他拎着一个塑料袋,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头上。
"林女士让我带的。"他举起袋子,里面是几盒进口药,"说是对周叔叔的病症有特效。"
我搅动面条的手停了下来:"这些很贵吧?"
顾阳把药放在桌上:"医院有内部渠道。"他转移话题,"你明天该去上学了,落下的课程我帮你整理了笔记。"
锅里的水咕嘟咕嘟沸腾着,蒸汽模糊了我的视线。顾阳站在灯光下,校服领口微微敞开,锁骨处有一道浅浅的红痕——那是前几天背父亲上救护车时被担架边缘擦伤的。我突然很想触碰那道伤痕,想确认这个真实存在的人不是我的幻觉。
"顾阳,"我轻声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厨房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水汽在灯光下盘旋上升。顾阳的眼睛在阴影中呈现出一种深邃的琥珀色,像是封存了千年秘密的树脂。
"因为..."他伸手关掉炉火,"面条要糊了。"
那晚睡前,我翻开蓝色笔记本,在最新一页郑重写下:"要永远和顾阳在一起。"字迹在纸上微微晕开,像一朵朵绽放的墨色小花。
凌晨一点,手机屏幕亮起。是顾阳发来的照片:父亲在病床上安睡,监护仪的波浪线平稳如海岸线。附言是:"一切安好。明天给你带备用书包,放在储物柜第三格。"
我知道那个书包——里面永远备着我可能需要的物品:备用发圈、创可贴、薄荷糖、甚至还有我最爱的那款已经停产的圆珠笔。顾阳的细心像一张无形的网,温柔地包裹着我所有的粗枝大叶。
窗外,雨后的梧桐树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叶片上的水珠偶尔滴落,发出细微的声响。我闭上眼睛,想起顾阳在医院走廊的灯光下写康复计划时微蹙的眉头,想起他手指上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想起他说"我会一直在"时眼神里的坚定。
某种温暖而确定的东西在我心底生根发芽,如同春日里第一株破土而出的新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