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风裹挟着梧桐絮,在校园里织出一张朦胧的网。我站在教学楼拐角的公告栏前,盯着那张鲜红的获奖名单。顾阳的名字赫然列在"全市青年文学新秀奖"第一位,比第二名杜诗雨高出整整六分。
"看第三遍啦,名字又不会变。"周晓菲从身后撞我肩膀,"你家顾阳真给文科班长脸。"
我的耳根发烫:"什么叫我家..."
"得了吧,"周晓菲拖长音调,"全校都知道你们——"她突然噤声,朝我身后使了个眼色。
杜诗雨抱着一摞书从我们身边经过,长发如瀑,裙角飞扬。她在公告栏前驻足片刻,指甲在顾阳名字下方的位置轻轻一划,然后若无其事地离开。
"她交上去的那篇《城南旧事》明明抄了迟子建的风格,"周晓菲撇嘴,"还好意思摆脸色。"
我盯着杜诗雨远去的背影,想起上周在顾阳书包里发现的那张便签:"你的文字像清晨第一缕阳光——诗雨"。当时我装作没看见,把便签原样塞了回去,却在当天的写作班作业里发泄般地写了三页纸的讽刺小品。
放学铃声响起,我慢吞吞地收拾书包。明天是我生日,也是高考前最后一个周末。父亲的身体虽然好转,但医生建议避免劳累;顾阳最近为了比赛几乎住在了图书馆。我早就不期待什么庆祝了,只希望他们都能好好休息。
"周小渔!"顾阳的声音从教室后门传来,"磨蹭什么呢?"
他逆光站着,白衬衫被夕阳染成蜜糖色,手里晃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我小跑过去,闻到纸袋里飘出的奶油香气。
"李记的泡芙?"我眼睛一亮,"不是说今天要赶稿子吗?"
顾阳把纸袋塞给我:"陈编辑临时改期了。"他顿了顿,"明天你有什么安排?"
"在家复习吧,我爸说给我煮长寿面。"我咬了一口泡芙,奶油溢到嘴角,"你呢?那个出版社的约谈..."
"上午十点,"顾阳伸手抹去我唇边的奶油,动作自然得像呼吸,"结束后我去找你。"
他的指尖在我唇边停留了半秒,温暖干燥。我突然想起写作班老师上周讲的话:"最好的描写不是华丽的辞藻,而是那些让你呼吸停滞的细节。"
此刻我深有体会。
回家路上,梧桐树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顾阳突然在一家新开的书店前停下:"等我一下。"
他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小盒子,包装纸是星空图案的,在夕阳下闪闪发亮。
"提前给你的,"他把盒子递给我,耳尖微红,"明天我可能没时间...生日快乐,小渔。"
盒子里是一枚梧桐叶形状的书签,叶脉部分用极细的金线勾勒,柄端系着深蓝色流苏。翻到背面,刻着一行小字:"给小渔——愿我们的故事永不结局。"
"你自己做的?"我摩挲着叶面上细微的纹路。
顾阳点点头:"上次你说喜欢《小王子》里那枚树叶书签..."他顿了顿,"我找了好久没找到一样的,就..."
就自己做了。这太顾阳了——我随口提过的话,他会记在心底;市面上买不到的东西,他会亲手制作。那个塞满应急物品的备用书包,那本详尽的康复计划,现在又是这枚独一无二的书签。
"谢谢。"我轻声说,喉咙突然发紧。
顾阳看着我,目光柔软得像夏夜的风:"明天见。"
回到家,父亲正在厨房熬汤,香气弥漫整个客厅。他气色比前段时间好了许多,只是白发又添了几簇。
"小顾送的?"他瞥见我手里的盒子,嘴角含笑,"那孩子有心。"
我帮父亲切葱花,刀锋在砧板上发出规律的声响。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让我想起顾阳眼睛在阳光下呈现出的浅琥珀色。
"爸,"我突然问,"你和林阿姨...真的只是大学同学吗?"
父亲的刀停顿了一下:"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觉得..."我斟酌着词句,"你们之间有种特别的默契。"
父亲把葱花撒进汤锅,蒸汽模糊了他的表情:"有些缘分,比爱情更长久,比亲情更复杂。"他盖上锅盖,"去洗手吧,汤好了。"
这个似是而非的回答在我心头萦绕不去。睡前,我翻开蓝色笔记本,写下一首简短的小诗:
"五月的风记得/梧桐树下/你指尖的温度/和那句未说完的/明天见"
第二天早晨,我被门铃声惊醒。开门一看,顾阳站在门口,头发乱糟糟的像是匆忙中抓了几下,手里捧着一个深蓝色布面盒子。
"十点的约谈改到下午了,"他气喘吁吁地说,"我...我有东西要给你。"
盒子里是一本手工装订的诗集,封面用靛蓝棉布包裹,书名《青梅物语》用银色丝线绣在角落。翻开第一页,是一首题为《初遇》的小诗:
"秋千摇晃的弧度/丈量五岁到十五岁的距离/你牙齿在我手臂留下的印记/比任何勋章都更让我骄傲"
我的手指微微发抖。这是我们初遇的故事,那个被顾阳嘲笑了爬杆技术而咬了他一口的下午。
一页页翻过去,每一首诗都对应着一段回忆:我们在梧桐树下埋下的时空胶囊,登山时避雨的那个亭子,父亲生病那晚医院走廊的长椅...最后一首题为《生日》,是一首藏头诗:
"周而复始的四季里
小鱼游过岁月的缝隙
渔火点亮了夜的港湾
我拾起每一片你遗落的星光
喜鹊在枝头见证
欢欣与泪水都值得
你是我故事里唯一的主角"
我怔住了,逐行首字连起来是:"周小渔我喜欢你"。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在纸页上,那些字句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边。我抬起头,顾阳的眼睛亮得惊人,喉结上下滚动着。
"我本来计划得更浪漫一点,"他的声音有些哑,"比如在梧桐树下,或者你喜欢的那个湖边...但想到要等那么久才能告诉你,我就..."
我扑上去抱住了他。顾阳的胸膛紧贴着我的,心跳声透过衣料传来,又快又重。他身上有墨水、纸张和阳光混合的气息,是我最熟悉的味道。
"我也喜欢你,"我的声音闷在他肩头,"很久很久了。"
顾阳的手臂收紧了一下,然后松开。他捧起我的脸,拇指轻轻擦过我的眼角——我才发现自己哭了。
"别哭,"他低声说,"我以后会写更多诗给你,写满一百本。"
我破涕为笑:"那得买多少布面啊。"
父亲适时地咳嗽了一声,从厨房探出头:"小顾来了?一起吃长寿面吧。"
餐桌上,父亲看着我们交握的手,露出了然的神情。他给顾阳盛了满满一碗面,还特意加了个荷包蛋。
"出版社约谈的是什么?"父亲问。
顾阳放下筷子:"陈编辑说想出版我的短篇集,还提到了一个青年作家培养计划..."
他的眼睛亮起来,语速比平时快了许多。我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想起那个躲在被窝里写故事的小男孩,那些被揉皱又展平的草稿纸,那些在台灯下度过的漫长夜晚——所有的坚持终于有了回响。
饭后,我们溜达到梧桐树下。初夏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落一地碎金。顾阳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铲子,是我们小时候埋时空胶囊用的那把。
"想看看吗?"他问。
我们挖出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盒,里面塞满了小纸条、枯叶、电影票根和各种零碎物件。最上面是我去年放进去的那封写给未来的信。
"现在可以看了。"我把信递给他。
顾阳展开那张已经有些泛黄的纸,上面是我稚嫩的笔迹:"亲爱的未来的顾阳和小渔:如果你们还在一起,请牵着手读这封信..."
他的手指轻轻擦过那些字迹,嘴角扬起温柔的弧度。我们肩并肩坐在树下,分享着铁盒里的回忆,像翻阅一本只有我们能读懂的书。
"我有个想法,"顾阳突然说,"等我们大学毕业,可以一起开家小书店。你负责经营,我负责写作,角落里放张沙发,就是给周叔叔晒太阳的。"
我眼前浮现出那个画面:阳光满溢的空间,书香弥漫,父亲在窗边读书,顾阳在角落奋笔疾书,而我穿梭在书架间...这是一个触手可及的梦。
"书店要叫什么名字?"我问。
"《青梅》怎么样?"顾阳摘下一片梧桐叶放在我掌心,"或者《梧桐树下》?"
"都好。"我握住那片叶子,也握住他的手。
回家路上,顾阳接到陈编辑的电话,对方似乎对见面很期待。挂断后,顾阳的眼睛亮得像星星:"他说有个惊喜要告诉我。"
我为他高兴,却也有种说不清的预感,像一片羽毛轻轻掠过心头。
晚上,我翻出准备好的礼物——一个自制"写作应急包"。里面装着顾阳写作时可能需要的一切:他最喜欢的薄荷味铅笔,特制书签索引贴,缓解手腕疲劳的按摩球,甚至还有几包他熬夜时必吃的柠檬糖。每样物品上都贴着小标签,写着使用说明或鼓励的话。
最下面是一本我参加写作班以来的习作集,扉页上写着:"给未来最伟大的作家——你的第一个读者"。
第二天清晨,我接到顾阳的电话,声音因兴奋而微微发颤:"陈编辑说可以推荐我参加北大的特招!只要高考过一本线,就能进中文系!"
我握紧手机,胸口涌动着复杂的情绪。北大是我从未敢企及的高度,而顾阳即将触手可及。
"太棒了!"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雀跃,"我就知道你可以的!"
"但..."顾阳停顿了一下,"那意味着我们要分开四年。"
我望向窗外,梧桐树在晨风中摇曳。四年,足够一棵树苗长成小树,足够一个梦想开花结果。
"没关系,"我轻声说,"我会考去北京,离你最近的学校。"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周小渔,你不需要..."
"我需要,"我打断他,"因为那也是我的梦想。"
挂断电话后,我翻开蓝色笔记本,在最新一页写下:"从今天起,北京是我的第一志愿。"字迹坚定得像是刻在纸上。
父亲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杯热牛奶:"小顾的好消息?"
我点点头,突然有些哽咽:"爸,我可能...考不上那么好的学校。"
父亲坐在床边,手掌温暖而粗糙:"小渔,爱情不是互相牺牲,而是共同成长。"他顿了顿,"如果你真的想去北京,爸爸全力支持。但不要仅仅为了某个人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
我靠在他肩头,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某个只有它们知道的秘密。
下午,我带着"写作应急包"去找顾阳。他正在书桌前奋笔疾书,阳光透过窗户在他侧脸投下斑驳的光影。我站在门口看了许久,将这个画面刻进心底——少年微蹙的眉头,飞舞的笔尖,还有纸上逐渐成形的故事。
这或许就是未来的模样:他在创作的世界里翱翔,而我会一直是他最忠实的读者,无论相隔多远。
"顾阳,"我轻声唤他,"我有礼物送你。"
他抬起头,眼睛亮了起来。当看到应急包里的内容时,他的表情从惊喜变成难以置信:"你怎么知道我需要这些?尤其是这个按摩球,我手腕最近确实..."
"因为我一直在看着你啊,"我笑着说,"看了整整十二年。"
顾阳伸手将我拉近,额头抵着我的:"那我们约定,再互相看很多个十二年。"
阳光透过梧桐树的枝叶,在我们身上洒下细碎的光斑。远处传来隐约的蝉鸣,宣告着夏天的来临,也预示着离别将近。但此刻,我们拥有的只有彼此呼吸交织的这一刻,和那个关于书店的、闪闪发光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