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雨来得又急又猛,敲打在窗棂上像某种摩斯密码。我坐在书桌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北大录取通知书的边缘。纸张很薄,却重得让我喘不过气——那上面印着的不是我和顾阳约定好的中文系,而是距离他目标院校三十公里外的第二志愿。
电话铃突兀地响起。我扑过去抓起听筒,是顾阳。
"收到短信提醒了!"他的声音透过雨声传来,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我的录取通知书到快递点了!"
我握紧话筒,指甲陷入掌心:"真的?太好了!"努力让声线上扬,"现在去取吗?"
"雨太大,明天一早去。"他顿了顿,"你的呢?确定是北大对吧?"
"嗯。"我盯着通知书上"新闻与传播学院"几个字,喉咙发紧,"明天...我们一起去拿你的通知书吧。"
挂断电话,我打开抽屉,把通知书塞进最底层,用那本蓝色笔记本盖住。窗外的雨更急了,梧桐树的枝桠在风中摇晃,投下鬼魅般的影子。
父亲敲门进来,手里端着切好的西瓜:"小渔,有件事..."
"爸,"我打断他,"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为了不让你担心而撒谎,你会拆穿吗?"
父亲放下果盘,在我床边坐下。他最近气色好了许多,但眼角的皱纹却像刀刻般深刻:"要看是什么谎,为什么撒。"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比如你妈妈当年..."
话说到一半停住了。这是父亲罕见的失态——他几乎从不提起母亲,那个在我三岁时离开的女人。
"妈妈怎么了?"我追问。
父亲摇摇头,转而指向窗外的梧桐树:"知道为什么我坚持买这套房子吗?因为这棵树。你妈妈曾说,梧桐是最深情的树,会记住所有誓言。"
雨水顺着窗玻璃蜿蜒而下,模糊了树的轮廓。我忽然想起埋在树下的时空胶囊,想起顾阳在诗集里写的那句"梧桐树下,光阴会说谎,但树记得所有真相"。
第二天清晨,积水还未退尽,我和顾阳踩着湿漉漉的地面去快递点。阳光刺眼,昨日的暴雨仿佛一场幻觉。
快递小哥翻找包裹时,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周晓菲发来的链接,标题赫然写着《本市高考录取爆冷:青年文学新秀顾阳意外落榜》。我迅速锁屏,血液在耳膜里轰鸣。
"顾阳是吧?"快递小哥递出一个厚实的信封,"北京大学的,恭喜啊!"
我猛地抬头。顾阳接过信封,表情平静得近乎诡异。阳光照在信封上,"北京大学"四个字闪闪发亮,刺得我眼睛发疼。
"现在拆吗?"我轻声问。
顾阳摇摇头:"回家再拆。"他把信封塞进背包,动作有些急促,"先送你回去。"
我们沉默地走在梧桐树下。树影斑驳,蝉鸣聒噪。顾阳的背包随着步伐轻轻晃动,里面装着那个谎言,或者我的错觉。
"小渔,"他突然开口,"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没考上北大,你会..."
"我会一样喜欢你。"我脱口而出,"不管你在哪里。"
顾阳停下脚步,阳光透过树叶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他的眼睛在强光下呈现出透明的琥珀色,像是能看穿我所有的伪装。
"我也是。"他轻声说,然后继续向前走。
回到家,我立刻拨通了周晓菲的电话。她证实了新闻的真实性——顾阳确实落榜了,北大最终录取线比他的分数高出三分。
"但他刚才拿到了北大录取通知书..."我喃喃自语。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小渔,你确定那是真的通知书?"
我挂断电话,冲进书房打开电脑。搜索结果显示,今年北大录取通知书采用防伪设计,右下角有隐形水印,紫外线照射下会显现校徽图案。
傍晚时分,我敲响了顾阳家的门。林医生值班不在家,顾阳开门时穿着旧T恤,头发乱蓬蓬的,手里还拿着钢笔。
"在写东西?"我强作镇定。
他侧身让我进去:"陈编辑要的新稿子。"
顾阳的书桌一如既往地整洁,但今天多了样东西——那个印着"北京大学"的信封,拆开了,里面空空如也。
"通知书呢?"我问,"想瞻仰一下。"
顾阳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在...林女士那里。她拿去给同事看了。"
我点点头,假装浏览他书架上的书。最上层放着一个紫外线验钞笔,是去年我们一起去邮局取稿费时买的。
"对了,"我转身微笑,"能帮我找本《围城》吗?写作班老师推荐了。"
趁顾阳在书柜前翻找时,我迅速抓起桌上的信封,用验钞笔照向右下角。没有水印,没有校徽,只有一行小字:"彩色打印社,每张0.5元"。
"找到了。"顾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手忙脚乱地把验钞笔塞进口袋,接过书时不敢看他的眼睛。书桌抽屉没关严,露出一角纸张,上面写着"复读计划"四个字。
"明天见。"我仓皇告别,生怕多待一秒就会失控。
顾阳站在门口,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明天见,小渔。"
刚出单元门,我的手机响了。是市医院的号码,但接通后却是顾阳的声音:"小渔?你还在小区吗?能来医院一趟吗?林女士她..."
他的声音支离破碎,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十分钟后,我在急诊室门口见到了顾阳。他佝偻着背坐在长椅上,双手紧握,指节发白。见到我,他猛地站起来,又像是突然失去力气般跌坐回去。
"医生说是过度劳累引发的心律失常,"他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已经稳定了,但需要住院观察。"
我握住他的手,冰凉潮湿:"会好的,林医生那么坚强..."
顾阳突然捂住脸,肩膀剧烈抖动。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那个永远冷静、永远可靠的顾阳,此刻脆弱得像暴风雨中的一片树叶。
护士拿来一堆单据要家属签字。顾阳机械地接过,却在看到金额时僵住了。我瞥见最上面那张的费用总计:¥8,760.00。
"我去交。"顾阳站起来,声音恢复了平静,但眼神空洞得可怕。
他走向缴费处,背影挺拔如常,却让我想起那些被大雪压弯却不肯折断的竹子。
等待顾阳时,我无意中看到护士台上的值班表——林医生昨晚本该休息,却被临时叫来顶替一个急诊手术。桌上还摊开着一本病历,患者姓名栏写着"林岚",病史记录密密麻麻写满了三页纸,最近一次就诊日期是两个月前。
顾阳回来时脸色苍白如纸。我们并肩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听着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
"她会好起来的。"我轻声说。
顾阳点点头,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她这段时间接了太多夜班。"他苦笑一声,"我早该发现的...那瓶进口维生素,其实是降压药。"
我忽然想起父亲生病时,林医生眼中那种复杂的情绪。现在顾阳眼中也有同样的东西——自责、无助和某种决绝的坚定。
"小渔,"他突然转向我,"你先回去吧。明天...明天不用来找我了。"
"可是..."
"我需要处理一些事情。"他的声音很轻,却不容反驳,"开学前会很忙。"
我想问他忙什么,想拆穿那个假通知书的谎言,想告诉他我知道他打算复读...但最终只是点点头。此刻的顾阳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任何触碰都可能让他断裂。
回家路上,暮色四合。路过彩色打印社时,我鬼使神差地走进去。
"能印大学录取通知书吗?"我问柜台后的女孩。
女孩头也不抬:"样板在墙上,自己选。改名字和专业,一张五毛。"
墙上贴着各种名校通知书的样本,北大那张和顾阳包里的一模一样。我突然明白了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站在这个柜台前,又是如何小心翼翼地伪造那个信封,只为不让我失望。
那晚,我辗转反侧。凌晨两点,手机屏幕亮起——是顾阳发来的照片:林医生在病床上安睡,脸色比白天好了许多。附言只有两个字:"安好。"
我盯着这两个字看了很久,仿佛能透过它们看到顾阳守在病床前的背影,看到他如何一笔一划地写下复读计划,又如何一点一点地把它撕碎。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熬好的粥去医院。走廊上,我听到顾阳和林医生的争执。
"我不同意!"林医生的声音虽虚弱却斩钉截铁,"你必须去上大学!"
"我可以先工作一年,"顾阳坚持,"陈编辑说深圳那边有个出版社的工作..."
"然后呢?放弃写作梦想?"林医生咳嗽了几声,"我不用你牺牲..."
"不是牺牲,"顾阳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是选择。周叔叔生病时,您不也是这样选择照顾他的吗?"
谈话声戛然而止。我僵在门外,手中的保温桶突然重若千钧。林医生和父亲之间,果然有我不知道的故事。
最终我轻轻敲了敲门,假装刚到的样子。林医生见到我,疲惫的脸上浮起微笑;顾阳站在窗边,晨光给他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却照不进他眼底的阴影。
三天后,林医生出院了。我去顾阳家帮忙收拾,发现书桌上那个"复读计划"的文件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沓深圳某出版社的资料。抽屉里放着火车票——出发日期正是我北上报道的前一天。
"决定去深圳了?"我假装刚刚得知这个消息。
顾阳点点头,把几本书塞进纸箱:"陈编辑介绍的职位,做文字校对。"他顿了顿,"正好...积累些素材。"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我看到那本《青梅物语》被小心地包好,放进了行李箱最底层。
八月的最后一周,我们像往常一样在梧桐树下乘凉。顾阳突然说:"我把时空胶囊挖出来了。"
铁盒里新增了两样东西:他的假录取通知书复印件,和我那本蓝色笔记本的复印页——只复印了写给他的部分。
"原件你带走,"他把铁盒重新埋好,"等我们再见时,再一起打开。"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蝉鸣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离别奏响序曲。
离家的前一天晚上,父亲帮我整理行李。他偷偷在我箱子里塞了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叠现金和一张银行卡。
"密码是你生日,"他轻声说,"在北京...照顾好自己。"
我抱紧父亲,闻到他身上熟悉的药香:"爸,你和林医生..."
"过去的事了。"父亲拍拍我的背,"有些人,注定要在生命里留下痕迹,却不一定要在一起。"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中某个上了锁的盒子。我突然明白了林医生看着父亲时眼中的复杂,明白了她为何对我和顾阳格外宽容,也明白了顾阳那句"是选择"背后的含义。
清晨的站台上人头攒动。顾阳来送我,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像是要去赴某个寻常约会,而不是放弃梦想南下打工。
"到了发消息。"他说,声音平静。
我点点头,不敢开口,怕一说话就会哭出来。列车员开始催促上车,顾阳突然抓住我的手,塞给我一个信封。
"上车再看。"他松开手,后退一步。
火车启动时,我透过车窗看到他站在原地,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白点。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照片——我们十五岁那年夏天在梧桐树下的合影,背面写着一行字:"无论相隔多远,我的文字永远为你而写。"
泪水终于决堤。我把照片贴在胸口,感受着心脏剧烈的跳动。窗外,城市的轮廓逐渐远去,而我知道,在另一列南下的火车上,顾阳正看着同样的风景,怀揣着同样的痛楚。
我们像两棵被移植到不同土壤的树,被迫分离,却带着彼此留下的根系。那晚,我在疾驰的列车上翻开蓝色笔记本,在最后一页写下:
"亲爱的顾阳,我知道通知书是假的。但我不会拆穿,就像你不会告诉我你放弃了多少。这大概就是成长的代价——我们学会用谎言保护所爱之人,却不得不承受分离的痛苦。但请记住,无论在哪个城市,我的等待永远为你停留。"
合上笔记本,我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远处偶尔闪过的灯火,像是散落在人间的星星,又像是无数个平行时空中,我们可能拥有的不同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