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血过多加上高烧一夜,他清隽的脸上苍白中透着不正常的红,躺在床上没什么生气的模样。
谁也想不到他有力气嚎这一嗓子,全部被吓了一大跳,三个人都默契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冷不丁来这么一遭,周沁宁心口咚的一声,震得生疼。她缓了口气,看看王叔再看看李大夫,着实有些懵。
“上岸?”
昨天把他拉上岸吗?
“斩意中人?”
“他是来寻仇的?”
王叔和李大夫面面相觑,都跟周沁宁想得差不多。
“不管他,确保他没有性命之忧,让吉平和安南把人送走。”
对一个陌生人,周沁宁自问已经仁至义尽,不能引火烧身。
说罢,看向李大夫。
李大夫知道她的意思,扫了一眼床上发完疯又昏死过去的人,说:“醒来就死不了。”
王叔赞同,边思考边说:“那行,我今晚就安排吉平把他运出城。”
床上昏死的那人,身体是“死”了,神志还“活”着。
听到他们把他误会成预备杀人犯,还要把他丢出去自生自灭,急得浑身直冒虚汗。
他想解释,但是这死嘴关键时候掉链子,像被502胶粘住一样,死活张不开。
周沁宁不知道他的挣扎,往前走了两步,准备靠近一点仔细看他的长相。刚刚匆匆一眼,看得不够仔细,她打算认清他的脸,以后倒霉碰上也好躲着。
按照床上那人的虚弱劲,应该闹不出什么幺蛾子,所以看她上前,王叔和李大夫都没想着阻拦。
晨光之下,刀削般分明的轮廓苍白柔和。顺着高挺的眉骨往下,微挑的凤眼即便闭着都透着股清俊,英挺的鼻梁和有些干裂的薄唇恰到好处地添了几分英气。
周沁宁心底感叹。
可惜了……
赏心悦目的一张脸,她稍微多看了一眼。
“啊——”
要不人家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就多这一眼,周沁宁被这位俊俏的疯男人抓住了手腕。
惊吓归惊吓,理智还在,她的惊叫声很短促,不够引起骚动。
床上那人确实虚弱,但求生欲爆棚的时候,身体机能已经不能按常理解释了。
周沁宁挣脱不开,王叔和李大夫直接上手折那男子的腕骨。
疼痛反而激发出潜能,不听使唤的死嘴终于能出声了。
扯着烧了一夜的破锣嗓子噼里啪啦地说:“上岸说的是状元那死渣男考上状元了,斩意中人是说那死渣男扭头就把你家大小姐给踹了。”
回光返照似的,说完刚刚还掰不开的手,这会儿啪嗒一声砸在床沿,又重回之前半死不活的昏迷状态。
那一长串话,虽说声音越来越轻飘,但周沁宁总归是听见去了。
死渣男?
又是一个新词,负心汉的意思吗?
揉了揉泛红的腕子,周沁宁皱着眉,茫然地看向一旁心虚挠头的李大夫。
“他情况危急,我这不是守了一夜嘛,枯坐着无聊,就拉着你王叔聊了两句。”
虚弱疯男话里太多没听过的新词,李大夫他们跟周沁宁一样半猜半蒙,大概知道他是在说邓申干的好事。
打小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因为爹娘不在吃了不少苦,好不容易姻缘上顺利一点,又碰上个不折不扣的负心汉。王叔和李大夫既心疼又气愤,岂止聊了两句,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简直数落了一夜。
没想到全给床上这位虚弱疯男听见了。
李大夫嘿嘿赔笑,王叔脸上也透着股窘态。
周沁宁无奈扶额,一记眼刀扫向床上那虚弱又碎嘴的疯男人,实在是头疼。
“那……人还要送出去吗?”王叔小声问。
“先养着吧。”
反正城里不少人在看她的笑话,多他一个人知道也无所谓。
而且他嘴碎归嘴碎,听他的意思好歹是在帮着骂邓申,不算白救他一场。
别看虚弱疯男折腾得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耳朵可一直竖着,直到听到周沁宁发话,才彻底放纵自己昏睡过去。
“小宁儿啊……”
李大夫自知昨夜不该话多,想安慰两句,却被周沁宁打断。
她挥挥手,无所谓地笑笑,眸光澄明:“没把祸害引进门就好。”
祸害,可以说是床上昏着的那位,也可以指暴露了真面目的邓申。
床上那人半天蹦不出一个字,围在这里也是白耗时间,铺子里很多事情等着过目,周沁宁拜托李大夫照顾,然后跟王叔到前头去了。
铺子里伙计都来齐了,周沁宁刚出现就有人喊:“大小姐,来看看这批货,二爷家送来的料子瑕疵越来越多,再这样下去……”
她不是甩手掌柜,五年前与布阁一同涅槃成长,她誓要重现布阁昔日辉煌,实现爹当年要将买卖扩至京城的愿景。
伙计口中的二爷,正是周沁宁的二叔周伟达,那批出了瑕疵的料子也是来自当年被二叔分走的织坊。
曾经的布阁,从种桑养蚕到抽麻织布再到染色裁剪,整个流程都由周家自己掌控,是十足的大铺子。
经过五年前的劫难,布阁只做染色裁剪和开铺售卖两项经营。
自家没有织坊了,要做买卖就得和别家的织坊合作。二叔手里的织坊是周沁宁她爹亲自管理过的,主子是换了,但伙计都是老伙计,出来的货品有保障,所以一直沿用。
周沁宁随手翻了两下,布的纹理确实不如之前精细,神色逐渐凝重,吩咐道:“你们仔细查点,超过三成,直接拿单子去退货。”
布阁重新站稳脚跟靠的是口碑和诚信,不够精美的料子染不出出彩的布匹,勉强用了于布阁有害无益。
“可是……”那可是二爷家的货单,伙计犹犹豫豫不敢应下来。
知道他在怕什么,周沁宁斩钉截铁地说:“去,有什么不满让他们直接来布阁找我。”
不等伙计清点完毕,她直接去了库房。
不用点她都知道,这批料子必然不合格,这样一来后续工期肯定受耽误。她得去库房确认库存,再和其他织坊调货,后续才不会受影响。
幸好,布阁度过最初那阵艰难时期后,不光和二叔手里的织坊合作,也在逐渐接触其他织坊。这两年布阁重新站稳脚跟,所需货量越来越大,二叔的织坊又因为经营出了问题不能稳定供货,已经和另外两家织坊有过几次愉快的合作经历,临时找另外两家帮忙应该不算为难。
等周沁宁忙完,伙计已经把货送回去了,见到她面露为难之色。
“大小姐,定钱……没收回来。”
相较于没付出去的尾数和胡乱收货带来的后续损失,这点定钱实在不算什么:“不急,慢慢收。”
按照二叔一家的性子,即便是他们交的货出了问题,他们也会来吵闹一番。
周沁宁做足了准备,但一直到铺子打烊,都没等到有人来找她算账,回家也是一派风平浪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周家分东院和西院,周沁宁姐弟三个住东院,二叔一家住西院,两家关系不好,平常压根见不到面。
二叔一家这么安静,周沁宁当然不会觉得他们是转了性子。
果然,退货后的第四天,郭桂兰怒气冲天地来了布阁,将货单拍在周沁宁面前。
“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是询问,是发泄。
“天热,怪不得二婶这么大火气。”周沁宁将货单推回郭桂兰手边,作惊讶状,“织坊的事不都是二叔在管吗,怎么辛苦二婶跑一趟?”
这算是直接戳中郭桂兰肺管子了。
这么一大笔订单被退,对于任何一家铺子都是极大的打击,他们竟然憋了四天都没反应。
不发作不是因为二叔良心发现,而是他已经半个月没踏进过织坊半步,到现在依旧不知道在哪里醉生梦死。织坊的老人不愿见织坊被一点点耗死,再有下个月的工钱快没着落了,这才找到二婶面前。
“你别管谁来,就说为什么平白毁约,料子已经给你们织出来了,不结尾钱,我把你告上公堂,你要按三倍赔偿。”郭桂兰指着货单上违约的赔偿条例,把桌案戳得咚咚响。
“告上公堂?”
周沁宁轻啧一声,扯着货单,念出下面一行字。
“验收瑕疵超两成,赔偿锦瑞布阁全部损失。”
“王叔。”
王叔及时递来一张清单,上面仔仔细细列了布阁因为这批货不过关损失的数目。
“二婶要去公堂吗?上次送来的货我还留了一点样,正好一并呈上去给大人定夺。”
“我不管你怎么说,货做出来了,你就得把尾钱结清。”郭桂兰不是做生意的料,说不过就开始胡搅蛮缠。
她们这边动静闹得大,越来越多双眼睛盯过来,周沁宁清了清嗓子,将事情高声讲明:“货太差,没法用,不去追要定钱就已经是看二婶的面子了。”
议论声越来越大,郭桂兰气不过,口不择言:“怎么,状元郎瞧不上你个商户女,你就把气撒在自家人身上啊?”
见周沁宁不语,以为得逞,说得更过分:“贴了那么多钱进去,又出钱又出力,还不是没人要。”
“商户女。”周遭越发嘈杂,几乎要把周沁宁的声音淹没,“二婶这是把全家人都骂进去了。”
郭桂兰也反应过来,反驳道:“我们家柔儿可不像你这么爱倒贴。”
“倒贴?”
扫一眼围过来看热闹的人,周沁宁沉吟。
“王叔,把人带过来。”
虽没有明说,但王叔知道她的意思,觉得她被激得要做糊涂事,没有动作。
“王叔!”周沁宁坚持,拔高了音量。
这么人看着,既然她做了决定,王叔肯定不能让她下不来台,立刻去铺子后头领人。
倒省得费时间找了,那人正趴着听墙角呢。
“小姐找你。”
周沁宁看着他挺上得了台面的俊脸,慢悠悠地说:“他,我未过门的夫君。”
那虚弱疯男不愧是个会说疯话的,刚进来就搞清了局势,一句话成功让全场安静下来。
“倒贴怎么了,我长得俊,她够资本。”